家里有田的,哪能不用水?兴修水利这样的大好事都要反对,还一脑门浆糊,说什么天地财物有定数,怕不是读书读傻了!
韩邈:“……”
司马中丞,应该是御史中丞司马光吧?这怎么也是三朝老臣,虽然清廉简朴,但也不穷啊。更别说,反对新法的理由太多,家里有地的,怕是叫声更大呢。
只是这些,跟甄琼说,他也未必能听懂。韩邈笑着解释道:“司马中丞只是恪守祖制,害怕改了法度,惹出麻烦。再说了,水利这等大事,牵扯太多,也着实需要细细思量。”
甄琼只差翻个白眼了。恪守祖制?当年葛仙翁还想给赵太祖献金丹呢,虽说开创了造化派,但是一本教材里错漏不知多少。还不是一代代真人查漏补缺,才有了造化一脉的兴盛。求知贵疑知道吗?都照搬祖宗那套,一辈子也别谈什么成就了,坐吃山空吧!
不过说到底,新法跟他毕竟没啥大关系。甄琼叹了声:“就是这人太记仇了,见说不过我,就让官家取消借贷。唉,咱家那四百顷地,要是修水利,还不知要花多少呢。现在只能自己掏钱了……”
这溢于言表的沮丧,惹得韩邈笑出了声:“琼儿不是要种棉花嘛,谁知道此物用水如何呢?再说了,借钱终归是要付利息的。新法原本定了二分息呢,哪有自己掏钱划算?”
“二分息?那算了!”甄琼震惊了,他那国库券才五厘的息钱啊,这群人收二分息还敢说利息低?幸好没有借,要不真亏了!
见他这模样,韩邈唇边笑容又浓了些:“取消了借贷,也是好事。还是琼儿看的明白,水利哪是寻常人家能动的?若真成了法令,还不知下面要如何摊派呢。”
其实韩邈原本就打算利用舆论,让天子察觉借贷修水利的不妥之处。虽然《日新报》上话里话外说的都是私家占用水道之害,但是朝廷借贷的最大害处,还在摊派。只要有了这法令,不知有多少破家的县令,会为了政绩,强令百姓借钱修渠。届时能不能因水利受益先不说,这二分的息钱,是必定要出的,那些中下户定然要深受其害。
水利虽说有益,却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情。朝廷从中斡旋,主持防洪修堤,围湖造田,才是应有之义。至于那些小型沟渠,还是该鼓励百姓自行修葺。只要派人指点,减免劳役,那些以田谋生的农人,又怎会吝惜气力?
只是这些筹谋,还没等他铺展,就被甄琼干净利落的解决了。就算是韩邈,也不由生出感慨。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听韩邈夸自己,甄琼又有些开心了起来。微微挺了挺胸脯,他状似随意的道:“既然这么麻烦,不借就不借吧。反正咱们也有钱!”
见他这副模样,韩邈笑着颔首:“琼儿说的对极。官家定也是因你劝谏之功,才赏赐这么多的吧?”
“哦,那倒不是。这是因为晒盐赏我的。”甄琼漫不经心的答道。
韩邈:“……”
晒盐?难不成是海水晒盐?!不都是煎煮海盐吗,竟然还能用晒的?
一瞬间也有些发晕,定了定神,韩邈才道:“那晒盐之法,用起来可麻烦?”
“也不麻烦吧?就是挖几个池子,风吹日晒就行了嘛。”甄琼想了想,颇有把握的答道。
韩邈:“……你这法子,也是造化派传下的?”
他真不能不多问一句啊。一个简单可行,连柴炭都用不到的晒盐法,得利可就不是区区百万贯的事情了。且不说节省了多少人力物力,只扩大盐场,盐税就不是个小数目。须知盐也是朝廷专卖,收益之高都不下商税了。这简直是凭空搬了一座金矿,献给天子啊!
“算不上吧?晒个盐而已,海边有日头有风,还不是顺手的事情?”甄琼有些困惑的反问道。
这态度,还真跟当年给自己白糖方子时一模一样。韩邈怔了怔,突然笑了出来,一把把人抱起,亲了一亲:“琼儿当真是个福星,只此一法,受益无穷啊。”
他又何尝看不出,天子颁行新法,是因为缺钱?难怪这次琼儿只是提了一句,天子就放弃了借贷修水利。有了这晒盐的收益,借贷那二分利,还算得了什么?只要晒盐法能好好推行,国库必然丰盈,恐怕连朝廷政局都能影响。有了钱,对河湟、西夏的大战,也就有个根基,再加上那火炮、炸药,说不定还真能改一改国运。一想到这个,就算沉稳如韩邈,也忍不住心潮澎湃,激动难言。
猛地被人抱起来亲,甄琼心里也乐开了花:“不值什么,能用上就行!”
嘿呀,早知道这事儿能让邈哥高兴,他不早早说出来了。谁能想到这大宋朝连晒盐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懂呢?不过现在也不亏,赏也领了,帮也忙了,可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甄琼喜不自胜,司马光却是面色凝沉,回到了家中。
见到夫婿这副模样,张氏吃了一惊:“这是怎地了?莫不是官家不肯听劝?”
司马光沉重的摇了摇头:“官家决定取消常平仓的借贷了。”
“这不是好事吗?”张氏也是个知书达理的,自然也知道新法最大的争议是什么。如今官家回心转意,怎么还是这副模样?
“如此一来,新法哪还有阻碍?”司马光心底却压的难受。如今朝中对于这农田水利法本就意见不一,只是朝廷借贷的事情,终究不妥。这才有人义愤填膺,同他一起上书反对新法。
可现在,最重要的一根刺拔掉了,还有人能阻止新法颁行吗?更要命的是,他上奏的立论,被人拆了个彻底。
只有天下之财为定数,他的“官夺民利”之说才有根基。而若是天下之财无定数,那天子颁行新法,助百姓生财,他还有什么立场去反对?偏偏,在此事上,他兴许能辩过王安石,却绝不可能辩过那小道。只晒盐一法,就让其立在了不败之地。
改煎煮为晒,简单到近乎笑话,可是内含的深意,却让人笑不出来。此法非但不劳民伤财,还有可能获取巨利。推行下去,那些盐场的役夫,怕也要感念雷霆真君的恩德,让他们免于煮盐之苦。
只是简简单单一样改动,就生出了莫大效用。这还能说财有定数?再说这话,怕只会让人嘲笑他冥顽不灵,不通事务。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反对这新法?
至少,在农田水利法上,他是有心无力了。
见丈夫沮丧,张氏不由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既然水利确实有益,君心、民心又皆向新法。良人又何必再紧追不放?能改去弊端,便是有益于国了。”
这话说的不差,但是司马光心底仍不安稳。农田水利法若是能顺利实施,天子会停下脚步吗?刚刚登基,如此年轻,又心高气盛,怕是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改掉成法,推行新法。如此一来,岂不是在釜下添薪,闹得鼎沸吗?
身为朝臣,他又岂能坐视不理!
长长舒了口气,司马光终于坐直了身体,沉声道:“此次虽未尽全功,却也不是全无益处。今后老夫也要仔细看着,让那王临川不至于再行荧惑天子之事!”
连字号都不叫了,可见他胸中气恼。不过深知自家夫婿的执拗,能不再钻牛角尖,也是好事。张氏微微一笑:“良人之才,官家必也看在眼里。”
这话,也是司马光心中所想。他的才能难道就逊于王安石吗?比起那动辄乱法的狂徒,他这样的稳重君子,才是天下真正所需的。只盼天子能早日回心转意,看一看他这赤诚老臣。
第136章
过不几日, 之前发过一次的农田水利法, 再次登上了《京报》。这次对新法略作调整, 取消了最为人诟病的常平仓借贷这一项。改为州郡修缮水利,若经朝廷批复,可自常平仓中挪用钱粮, 修成后以粮税补上。如此一来,紧要的水利工程都能尽快开工,不至于因缺钱搁置。
此更改增补的法条一出, 顿时让不少人心中畅快。他们的奏章, 天子是看在眼里的!只要是据理力争,哪怕是恶法也能修改, 天子还是有纳谏雅量的。一时间,歌功颂德声顿起。
“官家果真取消了借贷, 吾等苦心未曾白费!”程颐满面红光,只恨不得拉住兄长, 倾吐心中激昂。
程颢也是面带笑容,徐徐颔首:“如此一来,新法也能惠民了。”
原本对新法还颇有些抵触的程颐, 此刻也是连连点头。他们的《明德报》, 可是长篇累牍评议此事,直指借贷害民。现在天子改了恶法,还在《京报》上修订,这不是承认他们言之有理吗?只此一役,不知能换来多少士林追捧, 简直是一扫过往之耻啊!
激动过后,程颐还是忍不住道:“只是这农田水利法,终归是新法。若不是司马公突然放下此事,说不得还能争上一争。唉,也不知司马公因何退却,他那奏本可比寻常人强上不少呢。”
虽说自家报上登的是中庸之言,但是程颐还是倾向于反对新法的。因而司马光的言辞,极得他的推崇。只是不知为何,前几日入对之后,司马光竟然不再谈新法了,似乎只改个借贷就已足够。这着实让程颐有些疑惑,也很是惋惜。
“水利毕竟是仁政,只要法度得当,施行也无妨。”程颢倒是更看得开。这新法,一看就是天子的心意,而王安石也是眼瞅着要大用的,何必违逆太过?他毕竟还要在朝为官的,不似程颐一般放弃功名,哪能自绝后路?
听兄长这么说,程颐叹了口气:“也罢。那王临川,迟早还会再立新法。紧紧盯着点,不让他专权即可。”
设立三司条例司,明摆着是要有大动静的,说不定农田水利法只是探路的石子。有一就有二,可不能让他妄为,坏了朝廷根本。
程颢也赞同的点了点头。王安石此人,心气也颇为不小。只盼以后能今次一般,以汹汹众议钳制,使他不至于倒行逆施吧。
朝野内外对于新法的更改有夸有贬,但是王安石本人,却并不怎么高兴。看着新一期的《京报》,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次的事情,办的当真不妥。刚在报上刊登,就又更改条文,岂不是朝令夕改?如此一来,朝廷的颜面何存,新法的威严何在?
这还是农田水利法,动不了多少兼并之家的根本。等到施行其他新法,反对的人还不知会冒出多少。天子又会不会畏惧非议,瞻前顾后呢?如此反复,如何能富国强兵?
变法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只是心中满满焦虑,也比不过天子动念。好在此次改动,只是微末,并不伤筋动骨。其实以王安石的本意,是打算用借贷来的钱息养修筑损耗。水利毕竟是大工程,就算将来收益可期,朝廷也没法一口气拿出大笔钱粮。若是不寻点补贴,怕是连国库都要被拖垮。分派水利,仓廪借贷,也是为了从民间获取些钱财,以实国库。
这些都是没有大错的,甚至让兼并之家出些钱财,更是他的本意。但是万万没料到,那小道竟然想出了晒盐之法!这晒盐法若是真能管用,光是节省的钱粮,多出的盐税,都是个惊人的数字。对于天子而言,借钱生息自然就没那么重要了,反倒是官宦乡绅争夺水利更让人忧心。这一进一退,才是新法更改的根由。可是身为宰辅,他能怪那小道多事吗?自然是不能的。
晒盐之法,利国利民,是解燃眉之急的好事。他已跟天子商议,命盐场开挖盐池,钻研晒盐之法。现在正值开春,等到有了眉目,趁着夏日晒盐,所得定然惊人。倒是比水利还要重要些了。
又看了眼报纸,王安石摇了摇头。也罢,今后颁行新法,不能轻易在《京报》上刊载了,要确定万无一失,再见报昭告天下。否则如此更来变去,连《京报》的权威都要受损,不可大意啊。
放下报纸,王安石不再想这些烦心事,又埋头处理起了公务。
※
新法更改一事,引起了层层波澜,有人欣喜,有人心焦。京中百姓则不然,看了《日新报》的转载和点评,更多的是欢欣,只觉得官家此举是不让私人占水道,乃仁德之举。真是替他们着想的好天子啊!顿时又多出了不知多少赞叹。
然而这些潮涨潮落,都跟甄琼没甚关系。比起水利,还是他的炼气更重要些。只是想要潜心炼气,也得先落个清净不是?
“甄兄甄兄,近日你可得闲?”都没去家里,米芾直接找到了宝应观,见到甄琼就两眼放光的凑了上去。
“不闲!”甄琼正琢磨元气缺足的差异呢,哪有功夫搭理这小子?
米芾却不消停,巴巴道:“这都季春了,再不游园,可就要错过春日美景了!”
听到这话,甄琼诧异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金明池还要几日才开吧?怎地,想跟我蹭一个座儿?”
“能有座?!”米芾眼都亮了,赶忙问道。他可是知道以甄琼现在的身份,轻而易举就能在金明池畔寻个上佳的地方看赛龙舟。
甄琼哼了一声:“我可是要带韩大官人去看呢,才不带你!”
这小子!米芾恨恨磨了磨牙,还是堆起了笑容:“争标不还要几天吗?可以到时再说。只是春景难得,就该寻一个园子,呼朋唤友,宴饮畅谈才是。”
甄琼疑惑的抬起头:“这事干吗跟我说?”
他看起来像是有闲工夫吃饭瞎侃的人吗?
“你家有园子啊!”米芾恨铁不成钢,直接把话说白了。
甄琼震惊了:“你稿费不是不少吗,还想蹭我家的园子?!”
要不是有事求人,米芾真想啐他一脸。表情扭了半天才扭回笑模样,他再接再厉道:“这哪是钱的事儿?咱们三五好友,再请几位嘉宾,一同吟诗作画,岂不美哉?”
甄琼只差翻给他一个白眼了:“吟诗作画我可不懂,烧炉炼丹倒是精通。说吧,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天天笑他俗,现在突然说开游园会,甄琼才不信米芾只是看重他的园子呢。这里面肯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思。
见甄琼不上当,米芾咬了咬牙:“听闻苏子瞻最近回京了。他跟存中兄关系不差,听说又对丹道有些兴趣。若是你开文会,叫上存中兄,定然能请来苏子瞻!”
“苏子瞻是谁?”甄琼听得一头雾水。
没想到这人连苏子瞻的大名都没听过,米芾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可是诗书画三绝,入第三等,百年第一的苏轼苏子瞻啊!你竟然没听说过?!”
这人很有名吗?我为啥要听过他的名字?甄琼那副纳闷的表情,当真是深深刺伤了米芾,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卷字,刷的一下在甄琼面前展开:“看!这就是苏子瞻的字!比我如何?”
甄琼看了会儿,摸着下巴道:“似乎比你的字扁一些?”
米芾差点没吐血了,这人当真是头牛,只会嚼牡丹,半点不识风雅啊!
默默把画轴又卷了起来,米芾沮丧的想了半晌,才道:“只是吃顿饭嘛,我看你家韩大官人也挺有眼光呢,说不定喜欢跟苏子瞻这样的才子结识呢?若是文会传出诗画,可是美谈呢。说不定还能让他给《日新报》撰个文什么的……”
这些甄琼才不在乎呢,但是听到邈哥会喜欢,还是犹豫了下,勉强道:“那行吧,我回家问问我家官人。”
肯问就好啊!米芾又笑开了花,连连点头:“别忘了叫上我就行!”
※
也是被米芾那小子缠的不行,回到家,甄琼还真问了问韩邈此事。韩邈一听就笑了出来:“这是好事啊。说起来,我还同苏家兄弟见过几面呢。当初在韩相公府上借住时,两人就时常前来拜访。”
没想到米芾心心念的人,邈哥居然认识。甄琼不由道:“那找个日子请人来吃饭?”
这说法,还真有甄琼的特色。韩邈失笑:“我寻个园子,你把存中兄、子容兄都请来,一同赏个春景也好。”
听到这话,甄琼点了点头:“也行,正好我最近炼气略有所得,想跟他们交流一下呢。”
这可跟米芾期盼的不相干了,不过又算得了什么?游园嘛,自然是琼儿开心最好。至于苏家兄弟,经年不见,真不知两人如今是何样貌了。不过对于鼎鼎有名的苏轼,他还是颇有结识的心思。倒也不为《日新报》,而是这等人跟琼儿相熟,想来也能帮他在士林中添些名声,总归是件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 苏轼的字是有些扁,饱满浑圆,被不喜者称“墨猪”。不过最经典的还是他跟黄庭坚的互相调笑。
东坡曰:“鲁直(黄庭坚字)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山谷曰:“公之字固不敢轻论,然间觉褊浅,亦甚似石压蛤蟆。”二公大笑,以为深中其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