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踞居功自傲,交通朝臣,子弟不肖,欺害忠良……朕不降罪,有负黎民百姓,着贬为庶民,打入死牢待斩,女眷皆没为官奴,府上男丁悉数流放,钦此——拿下!”
成静一声令下,衙役一拥而上,将刘踞捆起拖走,刘踞嘶声大喊:“成静!你与我、与我固然有旧忿,但我求你向陛下进言,饶我幼儿!”
他此生树敌众多,后辈一旦落入廷尉之手,再被其他落井下石的官员随便编个莫须有的理由,必然命不久矣!
成静笑容温和依旧,眸底却一片漠然。
刘踞还未说完,衙役已将他的口堵上,连拖带拽地往外拉去。
府上女眷幼儿哭闹不休,跟随而来的度支尚书手下官员招呼手下人上前,开始查抄整个侯府。
一时众人分头查抄,翻箱倒柜,动作极其粗蛮,再将所得之物一一登记在册。
谢映棠看见女眷中一位华衣妇人正抱着一个四五岁的锦衣男童,大概猜出那些男童应就是刘踞的幼子。衙役正要上前夺人,那妇人便哭着将儿子抱紧,疯了一般地求饶起来,那一些婆子丫鬟也纷纷过来胡乱撕扯起来,哀嚎哭叫声不绝,闹得翻天覆地,年纪稍长的老太太一口气不曾顺上来,两眼一翻便往后倒去。
成静瞧这乱象,微微皱了皱眉,将她们全权交由手下人自行处置,自己拂袖往内院走去,才刚走几步,一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衙役,一把扑到了谢映棠脚下,哭求道:“这位女郎!这位女郎!求求你……救救我祖母!我祖母晕过去了!”
她看出谢映棠身份特殊,应是可以求情之人,便紧紧抱住她双腿,扯住她裙摆不让她走,谢映棠抿了抿下唇,求助似地看向成静,成静已寒声道:“把她拖开!”
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地擒住那女子,抓住她头发,将人粗暴地拉开,谢映棠这才看清那小娘子面容——她也不过只是十六七岁模样,泪水哭花了整张脸,一双通红的眸子怨恨似地盯着所有人。
谢映棠心底微动,快步走到成静身边,低声唤了一声:“大人。”
成静含笑看着她,已经明白她是要代为求情了,便朗声吩咐道:“端华翁主亲自求情,来人,将老太太抬走,吩咐郎中救治。”
谢映棠不曾想成静居然点名是她在求情,忙捧道:“我不过来凑个热闹,还是大人仁慈。”
成静好笑道:“我哪里仁慈了?这高昌侯府冒犯翁主在前,你不计较,倒是心胸大度。”
她静了静,摇头道:“我分得清是谁害我,对刘冶,我欲杀之而后快,但旁人是无辜的。”
他饶有兴趣,又笑问道:“既然无辜,何不求我彻底放过他们?”
谢映棠抿了抿唇,抬起眼看着成静。
他微偏垂着头,眼神在盯着面前乱象,却又在认真地听她说话,眉峰如刀,俊美如玉铸人,一抹似凉非凉的笑意凝在唇角,在暗红色官服的映衬下更显冷酷威严。
这个人,或许真如他所言,她从未了解过。
但他这般耐心同她说话的模样,偏偏又让她抑不住心头狂跳。
原以为畏惧冷酷的他。
可此刻看他查抄侯府时的笑语晏晏,忽然又觉得,此人城府深重,志向不浅,冷酷不过是他的武器而已。
她看着他对外的冷酷,对她的温柔,竟不怕了。
她压下心头砰砰之声,淡淡道:“自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以私情治国,便法纲不振,她们固然无辜,但被刘氏子弟迫害的百姓亦有父母儿女,他们又何其无辜?刘冶既敢动我,对平民女子只会更不留情面,他又迫害了多少人?自作孽,不可活,不知怜爱百姓,谁又怜他妻儿?”
成静却反问道:“他妻儿并未让他作恶,此又何解?”
“于他妻儿,确实过于残忍,但若无此惩处,如何以儆效尤?”谢映棠摇了摇头,低声道:“家君曾言:‘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国无法不立,世人震慑于法度威严,方可内外清肃。”
成静微笑道:“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贵良吏者,贵其绝恶于未萌,使之不为非,非贵其拘之囹圄而刑杀之也。”他似想到了什么往事,目光寥远一瞬,淡淡道:“世上大是大非,什么又说得全然正确呢?”
他说此话时,尾音微微下滑,声音透着一股清淡的冷意。
谢映棠不由得抬眼瞧了瞧他。
她想了想,说道:“世人总非你我可救,可我知道,我们都是在救自己。”
成静不由得转眸看了她一眼。
他低眼一笑,“翁主颖慧。只是,世人持本心难矣,人心易变,这颗赤子之心,在下便希望,翁主不管将来经历什么,都不要丢掉。”
“不会的。”她扬唇笑道。
在阳光下,她一双漂亮的眼睛仿佛收纳了春光,眉眼盈盈,顾盼神飞。
成静袖中手微动,想抬手摸摸这丫头的脑袋,又自觉荒诞,将手放下了。
她似有察觉,朝他走了几步,手牵住了他的袖子,碍于身形遮挡,旁人看不太分明。
她眸子清亮,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又想探入袖中去拉他左手,自己也知道这等行径不太妥当,但她就是忍不住。
总归,成大人是不会对她发脾气的。
她把手探入他袖底,悄悄去勾他手指,成静低眼,不含情绪地看着她,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她又紧跟着上前,佯装在与他说笑,笑意却又狡黠又羞赧。
仿佛在说:牵一下手又没事。
成静想:上回给这丫头的教训还是不够。他怕她受惊,却不曾想这谢家小娘子胆大包天,行径比三郎还要猖狂。
他蓦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慢慢眨动双眼。
成静唇角往下一压,握着她的手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转身将她半是控制着往内苑带去。
内苑人甚少,她被他钳制得紧紧的,挣扎轻了挣不脱,重了便会被人看出端倪,只好一路紧紧贴着他的手臂。
成静身后的子韶看着两人的背影,倒有些纳闷了,这两人怎么挨得这么近?在说悄悄话?
成静一路将谢映棠带到僻静处,才低头道:“我竟是小瞧了你。”
谢映棠装糊涂,茫茫然地看着他。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下颔,声音微微发凉,“自恃优待而得寸进尺,翁主,这对你阿兄百试不爽,但我不是他。”
她仰头看着他,倔强道:“你今日非要同我说这么多回么?方才在马车上说了一回,我已经听见了。”
他松开手指,退离她一步。
她怕他厌烦,又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唤道:“成大人。”
“成静。”
“成定初。”
成静抽回衣袖,往前走了几步,查抄侯府的人已快速寻来,正在禀报查抄出来的东西,那人慌慌张张,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成静听着禀报,神色越来越冷,最终快步走向前厅。
统计财政的官员连忙将搜到的金银器具一一指给成静,细说其价值,再将新搜出的名册和密信递给成静,成静略略一翻便合上了,淡声道:“兹事体大,本官还需上奏陛下。府中可还有未搜查的?”
一边立即有人说道:“还有最后一间库房未曾查完,数目众多,大人还需稍等。”
成静淡淡抬袖,命他退下,自己在这处静等。他站着,转头看了看还站在那处的谢映棠,面上依旧是冷冽的,心里却叹了口气,吩咐身边的子韶道:“你先带翁主回马车上等着。”
子韶得令,立马走向谢映棠,请她回车上坐着。谢映棠也不再使性子了,抬脚走出了侯府,裙摆扫过还未来得及除掉的杂草。有衙役不慎抬头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只见美人长发柔软,身影袅娜,衣带飘逸脱俗,举止亦带着世家的涵养,不由得挪不开眼。
成静静等片刻,最后的账目终于完成,他略略看过那条目,冷笑一声,道:“这回便有好戏看了。”说着大步走向马车,却不上车,改为骑马,又往下家去宣旨。
第21章 旧事
当日成静一共去了五家,所宣圣旨无一是好事,而他每离开一家,京中权贵暗暗派下来盯梢的人便立刻回去通知自家主人,不过才一天,帝京上空便飘着一股阴翳之气。
满朝文武安静地有些过分,都在自己家中缩成了乌龟。吏部尚书在尚书台踱来踱去,焦头烂额。
他们都不知道刘踞是哪里犯了太岁,只道成静刚归洛阳,陛下便同他找人开刀,这一刀划得太深,那些官官相护、结党营私的事情纵使需要大刀来治,可当这第一刀真正地落下来,百官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再一咂摸,为什么谢族突然就开始针对高昌侯了?成静与谢映舒关系颇好,有没有这一层的原因?谢族是世家之首,站在陛下那边也不应该啊,更何况这宣旨之人是成静……他们一想再想,还是觉得奇怪,只能自我解释这是成静手段高明所致。
他们在愁,谢映棠也愁。
她一个人被晾在马车内,只要成静下马,她便连忙从车窗内探出脑袋,不停地唤“成大人”,成静起初是不打算理这女孩儿的,他有些理解了三郎为何待她这般严苛,这样的性子,不严点怕是要翻天。
但是他后来有些绷不住了。
成静走到马车边,她立即喜笑颜开,赶紧道歉道:“成大人,我再不随便拉你的手了,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啦,进来坐着吧?”
子韶:“……”
拉手?拉什么手?
成静垂眼看着她。
她紧张地看着他,好像怕他真的不理她了。
他淡淡道:“翁主,那么多好男儿,为何偏偏是我?”
她摇头道:“那么多好男儿,普天之下,我却觉得你是独一无二。”
“静又何德何能?”
“喜欢何必非要找到解释?”
他注视着她,和煦的眸光渐渐涌起一股难言的深意,她见他不言,倔强地看着他,又道:“我再不碰你了,成大人也别离我这般遥远,好不好?你说我不了解你,大人又可真的明白我?”
日光倾斜,一片光影照亮成静胸前的官袍纹路,他的睫毛被光打出长而密的阴影,半面露在光下,半面在影中,这样的容颜在一明一暗的交织下,更显几分沉静阴郁。
天边云烟散去,此处人烟稀少。
成静侧眸对子韶吩咐道:“圣旨已颁完,你让随行衙役都回去,稍后我自会回宫复命。”说完,又起身上了车。
谢映棠看着坐进来的他,面露喜色。
成静道:“可愿随我去一个地方?”
“好。”
马车一路驱到城外西山脚下,谢映棠走下马车,山间百鸟鸣叫,绿意盎然,成静站在她身边,让子韶看着马车守在山脚下,道:“随我上山。”
谢映棠跟他一路跋涉,走到半山腰去。
他穿过枝叶繁茂的小路,越走越偏僻,却不曾停下。
轻车熟路,仿佛这条路已走了无数遍。
半山腰中,高大的树木将一处掩起,杂花四处乱开,落叶零落,萧条凄凉。只有一小方没有落叶的地方,静静伫立着一个巨大的坟包。
无碑无名。
成静站在坟前,淡淡道:“这是我成氏一族族人的尸骨,我族半数被杀,父母、妹妹和一些旁系亲人都死了,因犯大罪不得好好安葬,我叔父不敢收殓,只好由我长大后,亲口向今上讨了恩典,暗中安葬家人尸骨。”
谢映棠怔怔看着成静,脸色逐渐发白。
他面上看不出一丝哀伤,只有平淡的陈述,“只是我将他们安葬时,尸身已不可分辨,只好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希望可以慰藉他们在天之灵。”
成静说着,转身看着她,道:“我是罪臣之后,你平日见到的我再风光无限,不过只是表象。”
她摇头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淡淡一哂,抬手指着那坟包,语气森凉,“这也不是他们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