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煊侧身看她,点头:“嗯,这是配给将领的。”
采薇随口道:“配给将领的还这么难吃?”
谢煊轻笑一声:“你以为行军打仗跟你们富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样,想吃什么有什么?”
采薇撇撇嘴:“我就是客观评价一下这饼干的口感,你怎么还人身攻击上来了?”
谢煊愣了下,失笑摇头,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色道:“将就吃点压压肚子,我估计雨停还得等个把钟头。”
采薇咬了口饼干,这回喝水时记住了嘴巴离壶嘴没直接接触。不得不说,这饼干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饱腹感十分显著,就这凉水几口下肚,竟然就饱了,剩下吃了的半块也不好还给人家,便塞进了手包,只把水壶递还了前面的人。
也算是吃饱喝足,她将脸贴在玻璃窗,看着外头惆怅道:“今天出门该看黄历的。”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终于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过了片刻,雨势终于慢慢缓下来。
谢煊拿起雨衣递给她:“差不多了,你穿上下来给我打手电,我赶紧把车修好。”
虽然雨小了,但还是淅淅沥沥没有停,采薇接过雨衣:“那你呢?”
“这点雨我用不着。”
说完已经拿起电筒下了车。
采薇赶紧脱了军装套上雨衣,跟着他来到车前,又从他手中接过手电。雨虽然快停歇,但寒风依然凌冽。采薇下意识四顾了下,这才发觉,这附近哪里只是人烟稀少,简直像是荒郊野岭。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隔了好像十万八千里,而这四周除了风声就再无其他。
但因为有谢煊在,她倒没觉得可怕,毕竟他是拿枪的。
谢煊已经打开了引擎盖,借着手电的光,弯身去检查发动机状况。他只着一件夹棉衬衣,可好像并不觉得冷,衬衣下的手臂,随着手上用力,隐隐浮现喷薄而流畅的肌肉线条。
采薇忽然想,这样一个年轻健朗的男人,怎么会年纪轻轻就死去的?虽然这是一个乱世,但这两年相对安稳,并没有打过什么仗,按着历史进程,军阀混战还得三四年后。实际上,在她有限的历史知识里,谢家并没有在军阀割据的时代留下名号,而按着谢家现在的势力,是不太可能的。
到底是因为谢家迅速衰败?还是说她现在所经历的时代,跟百年后的历史有了不为人知的细小偏差?
约莫一刻钟后,就在采薇觉得举着电筒的手有些发酸时,谢煊直起身,一把将引擎盖阖上,拍拍手道:“应该好了。”
边说边下意识回头看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暗沉的光线下,她的表情有种与年纪不符合的平静,完全不像是一个在荒郊野外和男人独处的少女。
他忽然又想起父亲和二哥说得话——江家五小姐是个不谙世事的娇小姐。
“走吧。”他淡声说。
“嗯。”采薇举着手电转身往后走。
两个人不约而同,往天空看了眼,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下来,浓云散开,天空像是洗过似的,一片澄净,竟然还有几颗星子影影绰绰挂在了上面。
采薇说:“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谢煊道:“但愿。”
第29章 一更
回到沁园, 已经过了八点。这么晚才回来,自然是被一家老小担心地问东问西, 她只说在租界和许久不见的同学喝茶, 恰好遇到暴雨, 就耽搁了回家。她在家里素日乖巧听话, 众人也没多怀疑。
只不过,她到底还是感冒了。隔日醒来头昏脑涨, 咳嗽个不停, 四喜见了赶忙咋咋呼呼去找大夫拿药。感冒不是大病, 却着实折磨人,加上这具身子娇气,她连着几日,都是昏昏沉沉浑身乏力,喝得汤药效果甚微, 只能等着慢慢痊愈。
因为生病,她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哪里都懒得去。倒是青竹这几日天天往外头跑, 即使采薇脑子不大清明,也看出自己这位便宜四哥, 肯定是哪里不对劲。
她还没抓他问个究竟,这日早上, 江四少自己送上了门。他将四喜支开, 鬼鬼祟祟蹿到采薇跟前, 嬉皮笑脸道:“好妹妹, 你还有多少私房钱?”
少年人的小心思都写在脸上,采薇瞥了他一眼,道:“上回二姐去美利坚,我攒的钱都给她了,现在顶多就十几个大洋。”
青竹抓住她的手摇晃道:“那你都借给我,下个月我就还你。”
采薇道:“你要买什么东西么?告诉爸爸就好了,只要不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都会买给你的。”
青竹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道:“不是买东西,是我前日去赌坊玩输了钱,我得去还给人家,不然等他们上门收账,叫爸爸知道了,又得揍我。”
采薇闻言一愣,蹙眉瞪向他:“赌钱?江小四,你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青竹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对赌钱没兴趣,就是前日和朋友喝了点酒一时糊涂。”
采薇倒也知道,江家四少爷虽然是个纨绔,但无非是少年心性贪玩而已,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恶习。她不动声色地对上他略微躲闪的目光,心知这孩子估计有事瞒着自己。
她想了想,走到柜子前,从一个小抽屉里掏出所有的银元递给他:“行,去把钱给人还上,这回我就不跟爸爸告状了,但下不为例。”
青竹欢喜地跳起来,接过钱往兜里一塞,大力将她抱起来转了个圈:“就知道妹妹最好了。”
采薇一脚将他踹开,少年嘻嘻笑着跑了。
采薇皱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迅速换了件袄子,跟了出去。
“小姐,你干什么去?”刚走到门槛,四喜蹿出来大声道。
采薇差点被吓了一跳,本来是要寻个借口打发她,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人出门反倒会引人注意,小心让青竹发现,便道:“咱们出去买点东西。”
四喜欣喜点头:“好啊,闷了几日正想出去呢。”
两个人出门时,青竹已经走到路口,上了一辆黄包车。四喜道:“哎?四少爷在那边呢!他怎么一个人?连小顺都没带?”
采薇拉住道:“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日青竹不大对劲,咱们跟上去看看,你可千万别乱叫被他发现了。”
四喜赶紧捂住嘴巴,声音从指缝间瓮声瓮气传出来:“我是觉得四少爷最近不大对劲,有时候丫鬟在园子里撞见他,同他打招呼他好像都听不见似的。”
采薇不曾想连粗枝大叶的四喜都发觉了青竹的异样。不过也难怪,青竹在家中,同这些年轻丫鬟打得火热,他要有什么不对劲,丫鬟们肯定最先觉察。
她点点头,拉着四喜走到路口,伸手招来一辆黄包车,上车后对车夫指了指前方已经快跑远的黄包车道:“跟上那辆车,但是别让人发现了。”
车夫得令,“好嘞”一声,拉着两个女孩子,就跟脚下生风一样往前跑去。
两架黄包车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加上白日老城厢这边车水马龙喧闹嘈杂,青竹自然是没察觉自己被人跟上了。
一路从南市到洋场,半个小时后,前方的黄包车终于在一间茶楼门口停下,穿着一身西装的青竹,从车上下来,采薇也忙不迭让车夫将车停下来,下车给了两枚铜元,拉着四喜往前走去。
这是一家新式茶楼,环境很幽雅,消费昂贵,这会儿店里人不多。采薇进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青竹的身影,显然是上了二楼的包厢。
采薇也不好一间一间去敲门找,干脆就在一楼要了个位置,叫了一壶茶等着人出来,再去逮着问究竟。
然而,她茶水还没喝半杯,未等到青竹下楼,却见青帮那位王少爷王翦领着两个巡捕房的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直往楼上奔去。
采薇愣了下,直觉不好,赶忙跟上了上去。
这三人到了楼上,也不敲门,将追上来的服务生推开,对着包厢的门,一扇一扇直接撞开。包厢里顿时发出尖叫和怒喝。
王翦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豹子,对包厢里的反应置若罔闻,继续踹门。
直到第五间,他终于停下来。在里面传出女子轻呼的同时,也想起一道采薇再熟悉不过的少年声音:“做什么!?”
采薇的心脏差点漏了半拍。
王翦停下了粗暴的动作,站在门口狞笑一声:“江公子六姨太,聊得可好?”
采薇闻言,大惊失色跑上前,推开两个巡捕,往门内一看,果然看到里面的一对男女,正是青竹和龙正翔那位六姨太。
青竹已经站起身,本是怒目看着王翦,忽然见采薇出现,脸色顿时微变,羞恼尴尬一时交织在一块。那位六姨太还算淡定,她仍旧坐在椅子上,转头看向门口的人道:“王少爷,是龙爷让你来的吗?”
王翦皮笑肉不笑道:“六姨太,做人……尤其是女人,得知足懂吗?你一个苏州河上的歌妓,龙爷看中你,给了你一个姨太太的名分,把你当成眼珠子宠着,那是你前辈子积来的福气,你还不知足?竟然要跟一个小白脸私奔?”
青竹脸一阵白一阵红,怒道:“王翦,你胡说些什么?我只是找龙太太说点事而已。”
王翦冷哼一声,朝身后的巡捕挥挥手:“去给我搜。”
“你们干什么?”采薇想去拦,但是却被人推开。
王翦这才注意到她,笑道:“原来是江小姐,我劝你回去转告给江老板,他的好儿子想拐走龙爷最宠爱的六姨太,这笔账你问问他该怎么算?”
两个巡捕人高马大,很快就钳制住了想反抗的青竹,并从柳如烟的手袋找出一枚信封,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船票。
“王少,是去日本的船票。”
王翦冷笑:“人赃并获,六姨太跟我回去好好同舅舅交代吧?至于江少爷……”他皮笑肉不笑冷嗤,“带去巡捕房。”
柳如烟秀眉蹙起,哂笑一声:“这里总共就一张船票,是我自己要去日本。我跟江公子就是喝杯茶而已。龙爷要罚就罚我,不要牵连他人。你们休要冤枉人。”
王翦笑:“是不是冤枉可不是你们奸夫□□在这里说了算。”
青竹涨红脸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少血口喷人!你舅舅仗势欺人强抢民女,我看不下去,替天行道而已,我和柳姑娘是清清白白的。”
王翦只冷哼一声。
这一来二回,采薇已经理清了到底怎么回事,心知这回青竹是闯了大祸。她已经察觉这孩子最近不对劲,可是却没想到是跟龙正翔这个六姨太有关。
原来他问自己要钱并不是赌钱,而是为了帮助青帮老板这位姨太太。他是什么时候和这个六姨太牵扯上的?她怎么就没早点发现?以至于让他不知天高地厚地惹出了这么一桩祸事。
当然,现在想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她挡在门口,对王翦道:“王公子,我知道巡捕房是由你们青帮把持着的,但因为私事动用巡捕抓人可不合规矩,我们是可以告上去的。”
王翦看着她笑盈盈道:“江小姐,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想必你也是读过书的新派女子,对民国暂行的律法也略知一二,去年三月颁布的《暂行新刑律》第二百八十九条,是这么说的,和奸有夫之姓者,处四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我这是按律行事,可不是滥用职权随便抓人。”
“你放屁!”青竹恼羞成怒大喝。
王翦嗤笑一声,完大手一挥,“带走!”
两个巡捕将挣扎的青竹押着往外走,路过门口时,毫不客气地将采薇撞开。
青竹还不老实,脸红脖子粗道:“妹妹,你别管我,我倒要看看青帮这些流氓地痞能将我怎么办?”
柳如烟面色淡然地跟在后边,走到门口时,对采薇颔首低声说:“抱歉,是我连累了江公子。”
采薇还不清楚龙正翔这位姨太太和青竹到底怎么回事,她抬头对上柳如烟的眸子,想从里面看出一点什么,但这美人的眼中,空洞得像是没有灵魂,除了一丝化不开的忧愁,什么都看不出来。
而因为这忧愁,采薇发觉自己甚至都没办法当面说出一句抱怨的重话。但她看着被押走的少年,明白这事儿恐怕没那么简单就能解决了。
王翦对柳如烟做了个有请的手势,跟在她身后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采薇,笑道:“江小姐,江公子的事,麻烦您回去转告给江老板,我们这边就不专门登门告知了。”
第30章 二更
“什么?!”太师椅上的江鹤年, 听了小女儿说的事,惊怒交加, 一巴掌将案几上的茶杯, 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 震得采薇心头一颤。江鹤年双手紧握拳头,却好像是不知砸向哪去, 最后化为剧烈的战抖。
采薇忙上前扶着父亲的手臂道:“爸爸, 你先别急。”
“这个孽障!胆子大到竟然敢去拐龙正翔的姨太太, 我看他就是来跟我讨债的。”说是这样说,但江鹤年分明是担心盖过愤怒。
采薇说:“四哥应该和那位姨太太没有私情,只是一时心善,想帮人从龙正翔手中逃走而已。”
她回来跟家里消息灵通的下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龙正翔这位姨太太, 原本是苏州河上花船歌妓,是卖艺不卖身的淸倌儿, 被龙正翔看中, 强行抢回家做了第六房姨太太。龙正翔比人大了两轮还多,是个地痞出身的粗人, 而那柳如烟据说是前朝官家之女,家中落魄才没入风尘, 琴棋书画样样皆通, 虽是歌妓, 但以她的才貌, 嫁个良人并不是什么难事。怎么会心甘情愿跟着龙正翔?想要逃走倒也不奇怪,只是不知道怎么就和青竹扯上了关系?
采薇还是相信青竹的,他说和柳如烟是清白的,那必然就是,王翦在茶楼也只搜出一张船票,青竹绝不是要带人私奔。当然,她也明白,自己那便宜四哥吃了熊心豹子胆弄了这么一出救风尘,也必然不是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人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