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复合材料的沉重立柱克服洋流扰动，缓缓从施工船降至水底，在现场操作员的调整下，落入预制的卡槽。
    “龙舟二号，丙三立柱下落完成，安放到位，可以进行下一步操作。”
    “欧佳，丙四立柱来了。”
    “开始接收。”
    “欧佳，他们说你是我校友。你家哪的啊？”
    “黄海。”
    “老家呢？”
    “北太平洋。”
    “你说的那地儿，不像能住人。常年住船上？”
    “……我住水里。”
    “不信。”
    “我就在海底现场。”
    “自拍来一个。”
    “忙着呢……丙四立柱下落完成，安放到位，可以进行下一步操作。”
    “欧佳，丙三杠四横梁来了。”
    “开始接收。唔……欧佳佳来拍个照。”
    两个大头凑在了一起。
    施工船上，孤独的人类操作者眼前出现了欧佳和它的海洋伙伴欧佳佳，氧气管连接着它们的头盔。
    它们都是逆戟鲸的模样，身上穿着时髦的棋盘格泳衣。露在外面的只有头和鳍肢。
    “欧佳，我信了……”
    因为：《青连大学城毕业生不是人！》
    只毕业几头逆戟鲸的时候，就有某些人类国家抗议神州教育部。
    凡是阶级国家反对的，都值得坚持。于是青莲大学城愉快地得到了一笔源源不绝的专项拨款。
    此后每年都有鲸毕业生，涉及各种专业。普通学生也发现，某些接受远程教育的同学，根本就不是人。
    鲸鱼融入得很努力。虽然它们色盲，导致有的东西第一眼看不懂，但海洋伙伴可以让它们看见一切。
    各种类型的海洋伙伴，提供多种多样的功能。而逆戟鲸的大脑袋是非常聪明的。记忆力比人好，逻辑推理能力极强，有想象力和创造力，而且天生懂得分工合作。
    和人相比，只缺了手。伙伴为它们补上了。
    受过一些教育的鲸不爱和野鲸来往。
    连衣服都不穿，看上去很野蛮。遮挡住隐私，保护好肚脐，才是讲文明的标志。
    对，它们认为自己也是神州人。
    “欧佳你工作是为了什么？”
    操作者之间的闲聊还在继续。
    “嗯，攒积分让我妈换大房子住。”
    “一直和妈妈一起住？不打算搬出来吗？”
    “互相照应呗。只要你不说我是妈宝，我们依然可以做朋友。”傲娇的欧佳说。
    …………
    姜汉臣在公交车上，下班回家。
    他收到了家里养老大天使的信息：【您的长兄送来一些内部试吃的食品。晚饭随机品尝吗？】
    他回复两个字：【可以】
    回家一推门，一只蓝色的猫跳进他怀里。
    这是真·蓝猫。第一次回厂保养的时候，卫宝辉给染了色。
    从此就是蓝色。于是，改名叫了蓝蓝。
    兰泽对这名字不大满意。老姜怀疑他偷偷改了自己养老大天使的设置。
    这只人形养老大天使不但和老姜退货的养老狗一样叫做旺财，头部毛发同样旺盛，平时同样不爱出声，而且眼神经常不对劲。
    旺财憧憬地看着老姜抱起猫，眼神里都是：啊，我的主人抱猫好可爱。
    老姜摸够了蓝蓝，放下猫坐下来吃晚饭。
    旺财精神奕奕地看着他：啊，我的主人吃饭好可爱。
    老姜找衣服进浴室洗澡。
    旺财跟了进来：啊，我的主人洗澡好可爱。
    “滚出去！”
    旺财眼前一亮：啊！我的主人炸毛好可爱！
    …………
    “拉吉，我出门你就别跟着了。”兰纾把大天使拉吉塞回门里，用力拽房门，“帮我盯着，嗯……实验室数据流。”
    “这件事对你太重要了。”拉吉着急地往外挤。
    “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兰纾把它肩膀往里推。
    “我想看着你摆脱单身。”拉吉抓着门口。
    “只要你别打扮得像个娘们，我早脱单了。”兰纾终于把拉吉的手按了回去。
    “可这样好看啊！！！”
    “砰！”兰纾拽上了门。
    世界清静了。
    …………
    六个美丽妖娆的身影，在卫瀚扬面前，蹦跶。
    养老大天使跳舞很不专业。看在长得好看的份上，视觉效果也还凑活。
    卫瀚扬倒是找兰泽要售后服务。兰泽把工作交给了兰纾，自己就不管了。
    据说兰纾这孩子是结构设计领域最懂艺术的，艺术设计领域最懂工程的……所以，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兰纾一听自己的妈说，要让大天使披着轻纱跳什么不可描述的舞，他就来气了。
    卫瀚扬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家伙，全靠着一池子八只大天使，在偏远空旷的大宅子里，和老兄弟们一起度过贫瘠乏味的养老生活。
    他只是想在四下无人时，得到一些美好景色的慰藉。
    小儿子不合作，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跳舞的事情，只能就这么算了。
    大天使没有性别，蹦得再起劲，也只像是一群天真的孩子。还不如听鲸鱼唱小曲呢。
    卫瀚扬身后，另一个大天使伸出灼热的手掌按摩着他劳损的颈背。
    他要联系卫墨章：
    【让海眼组合来东海巡演吧。到时候我在船上开宴会招待它们。】
    一个意外的联系人接入了进来：
    “老所长您好。所长暂时不在，巡演的事情他让我和您交代。”
    “唔。你是傲岸？皮肤病怎么样了？”
    傲岸听起来是男人声音，但其实是女鲸，嗓音是它的海洋伙伴发出的。很多鲸对带有震动感的低频嗓音很着迷。傲岸也只在唱歌时使用自己本来的啼鸣。在人听来，宛如天籁。
    “谢谢老所长关心。我泡了一段时间淡水浴池，鼻孔旁边的藤壶终于掉了，现在用凝胶修复。过几天就会长好了。”
    “巡演等你恢复好了一起过来。海眼组合缺了你是不完整的。先好好养病吧。”
    “谢谢老所长。已经不影响排练了。”傲岸有些伤感，“我怎么这么招藤壶呢？……大概是上了点年纪，不爱运动吧。”
    其实鲸鱼们都还年轻，但的确超出了自然界中的普遍年龄。
    自然界中的女鲸很少能活到更年期，男鲸也大多死于青壮年。
    逆戟鲸虽然没有天敌，但狩猎生活并不轻松。不是所有海洋都像黄海一样富饶，印度洋的鲸就经常挨饿。
    而且肺呼吸的动物，即使在狂风暴雨中，也不能离开危险的海面。不管是病了还是累了，都需要挣扎游动保持呼吸顺畅。在疲病中，衰竭而死很常见。
    “你们所长人呢？”卫瀚扬问它。
    “去幼儿园工地了。”
    “我早说了，用老奶奶长期带孩子是不行的。”
    “是啊。小孩子顽皮，老奶奶吃不消的。而且它们观念守旧得很，只偏心自己儿子，新东西也学不会。我们都受不了了。”
    卫瀚扬一时无语。
    老奶奶们实际也就五十多岁。当初是它们带着孩子投奔鲸岛上的研究所，后来也是它们携家带口一路跟着迁徙到了黄海边。明明是进步的一批鲸，什么时候变得守旧了？
    只能认为，是自古以来的文化传统，终于发挥了作用。
    “幼儿教材定了吗？”卫瀚扬终于又问。
    “还在开会讨论。好多出去上班的男鲸都参与了。每人对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都有一肚子牢骚。”
    “好嘛。我看你们来我这，正好可以躲个清净。”
    “是啊。我们还需要先准备巡演路线，定了之后向您汇报。”
    这些鲸鱼的饭量很大。卫瀚扬得为它们准备一大批吃的。
    前些年他买国外牧场的冻肉喂鲸。
    鲸鱼实际上很娇气。伙食必须比大天使精细得多。
    不常吃的食物，稍微过量一点，肠胃不适应，就容易消化不良。
    在自然环境下，这往往导致死亡。
    所以，逆戟鲸在传统上很少尝试新食物，总是吃从小就吃习惯的东西。
    陌生食物，除了需要适应食物本身，还额外带来陌生菌群和寄生虫的威胁。
    研究所准备的食物，在卫生上是不成问题的，配方几经摸索相对安全合理。
    但它们太能吃了。
    终于走向了依赖发育池生产主食，海鲜当零食的路。
    设计鲸鱼美食，这不是人干的活。逆戟鲸喜欢的口味，确实都是它们自己的研究组摸索出来的。其中的微妙差异，人根本尝不出来。
    鲸口数量在充足食物的支撑下，开始稳定增长。
    就业率……鲸鱼本来不存在就业率。但现在受过扫盲教育的逆戟鲸，在神州沿海一带，就业率还是很高的。
    妈妈偏爱儿子的妈宝物种，另一面也逐渐体现了出来——儿子们开始孝顺老妈。
    卫瀚扬买了一批海豹味鲸粮，在本地养猪场订了一批生鲜猪肉，又在南方的渔场订购了各种海鲜。想了想，又添了些鲸鱼也可以吃的蔬果品种。
    交货期还未确定，先付了订金。
    卫瀚扬已经很久不过问进口冻肉的事情了。
    最舍不得的逆戟鲸研究所他都放手了，食品公司也早就交给了接班人武小丽。
    自从在长夏疗养站上吃到了张尘那孩子试种出来的发育池食物，他就连弄吃的都有些心灰意懒了。
    后浪推前浪。
    前浪被拍死之前，往往都猜不出后浪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威力有多恐怖。
    他手里只保留了一个规模不大的试制品车间，是拿来玩的。
    也是最后的垂死挣扎。
    原料、工艺、口味、市场，综合考量，符合盈利要求的试制品，才能投入正式生产。
    他签了张尘的几个配方。然后发现，只需要简单地种出来，那些歪瓜裂枣也比他精心研制的食品畅销。
    发育池食物最大的优点，是零防腐剂耐储放。因为它们和蔬菜水果一样，是活的。只要在保质期内，什么时候吃都是鲜品。
    …………
    神州依然在少量进口国外的牧场产品。
    当卫瀚扬签下的长期供货合同成批到期，供货商集体抬价。武小丽果断决定，这些低端冻肉，以后不要了。
    食品公司正好准备了一批使用发育池原料的小规模产品，口碑非常不错。她立刻扩大规模顶上。
    原来盛产肉制品，只是为了消耗进口冻肉而已。
    现在，牧场国家的最大市场消失了。
    发育池影响到的不仅是粮食作物，也影响到了肉。
    为了保持剥削，而在国内排斥技术进步的国家，一夜之间变得贫穷。有些甚至开始挨饿。这其中神奇地包括了过去出口大米和冻肉的国家。
    美洲的牧场，纷纷易主，重新洗牌。迎来了一场兼并潮，集中到更富有的主人手中，经营规模变得更大了。南亚的农田也是如此。
    武小丽选择性签了几家高端肉类的供货合同。
    数量不多。肉类品控严格，单价极高，因此为牧场保持了一些利润。
    …………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
    一座巨大而低矮的棚子。
    刑满释放的教团成员，在畜栏中，看着外面的冷雨，瑟瑟发抖。
    他们身后，长角的公牛和带仔的母牛，若无其事地嚼着槽中的干草。
    牧场出口的高端肉品，需要用无污染的自然方式养殖。一方面需要优秀的牲畜品种，另一方面也需要广阔的牧场和大量的劳动力。
    获释的教团核心被财团像供养神像一样地供养了起来。在药物的麻醉下，每天与神灵见面，引领全国信徒晨昏定省，诵经祈祷。
    当年教团领导层中的牧人和牧犬，为了食物，开始真正在大地上放牧。
    牧羊犬在白衣女的脚下蹭了蹭。当年她也曾被称为“牧犬”。
    一个温暖的臂膀搂住了她。
    “你是人，人要坚持自己的信仰。我会一直陪伴你的。”散发热量的大天使温柔地说。
    “神明才是永恒。我们会死的，是吗？”她觉得恐惧。
    “如果我死了，还会有另一个我来陪伴你。模样也许不同，但那都是我。如果你死了，真的永远死了。”
    “神派你来的，是吗？”白衣牧犬惊喜地问。
    “你是人，人有解释宇宙的特权。”大天使着迷地看着她。“如果你觉得我是神派来的，那我就是你心里的神派来的。”
    白衣牧犬眨了眨眼睛。眩晕得好像药物过量。
    牧羊犬用身体温暖着她的腿。
    大天使低下头：“它也是。你心里的神派来帮助你的。”
    牧羊犬抬头看着她，眼中满是憧憬：你们人类，全都好可爱。(′?w?｀)
    …………
    人类已经飞出了地球，但地球仍是最宜居的。
    甚至地球上的冰原与沙漠，和外太空相比，也变得怡人起来。
    宗教始终存在于地球上的阶级地区。
    神州在经济上对阶级地区造成了打击。但邪恶的东西本来就深深地扎根在人类的本性中。甚至，是扎根在生命的本性中。
    地球上的生物自由进化。从最初同样的单细胞，分化出了生产者和猎杀者。人类世界也是如此。自由经济产生的猎杀者，总是希望自由猎杀一直继续下去。
    后来细胞形成了多细胞，生物体内部摆脱了猎杀与被猎杀，细胞们分工合作，形成了高等动物。
    而人类也突变出了分工合作的社会，摆脱了地球引力。
    分工社会中的自由猎杀，就像多细胞生物体内的癌变，因为资源被少数细胞私有垄断而造成机体崩溃。当然，有的良性小瘤子，并不致命。
    一个强大的多细胞生物，外面总有单细胞的细菌，甚至连细胞都不是的病毒，妄图侵入猎杀；内部也总有不在体制内，然而共同奋斗的益生菌群。
    想要做强做大，总是不容易。更有挑战性的，是留下“自己”的后代。
    人类，正当物种的壮年。
    …………
    张蟠一脸无奈，手捧着巨大的百合玫瑰花束。站在女生宿舍楼下面，一动也不想动。
    张尘在墙角探头探脑。一脑袋黑色波浪卷的末末用力抓着儿子的肩膀，免得他摔出去。
    后面蹲着的霄神和小麦已经忘了是来看热闹的，对着地面拿树枝划拉，小声讨论定义。
    忽然，楼上的窗子开了一扇，探出一个两个三个脑袋，中间的美女不开心：“你来啦？”
    “滚下来！”张蟠不耐烦。
    “哟，小屁孩这么嚣张。你别来了。”
    眼看着窗户要关上了，一只白嫩的手挡住了，朝着下面的张蟠招了招：“别理她。你上来。”
    “开门。”张蟠说。
    “不开，让他滚。”
    “要不然，你站下面道歉吧。”小白手说。
    “道个屁的歉。组织抄作业，就该把你开除！”张蟠晃了晃花束，就像挥舞一把大锤。
    “滚滚滚滚滚！！！”
    张蟠把花束咬在嘴里，搓了搓手。后退几步，一个助跑。踩着墙踏上了二楼的窗台，向上一窜，扒住了三楼窗台。
    楼上的女孩尖叫了起来。
    不开心的美女往下看了看，忽然趴在窗口不动，等着了。
    张蟠把花束拿在手里，嘿嘿一乐。往后一个翻身，跳了下去。
    末末赶快捂住张尘的眼睛：“我的个乖乖，小腰要摔断了。”
    张尘使出全身力气才挣脱开。
    张蟠没事。
    他落下来踩在花束上，漂亮的花束已经稀巴烂。
    混小子扬长而去：
    “我家老头说得对，你是坏人。”
    青春期少年的脾气很不稳定。
    张蟠一会怒一会乐，但好歹知道自己是谁了。
    老子就是小屁孩，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