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一带的棉农要如何呢,家家户户都是种棉花,都是种桑养蚕的,我不用他们家里的土布,那他们还能卖给谁呢?中国人自己都不穿,那谁还能穿呢?”
字字气血,宁死不屈,最后被人寻衅滋事,硬是说他哄抬物价,给关进去了。
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宝珠,老爷子看不下去,接到家里来瞒着,宝珠只以为父亲出远门去了。
“政府那边怎么说的?”
刘小锅一脸的气愤,“就说了我们要完,这样的政府,不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洋人说的话就是天理一样的。”
这边租界多,政府已经是洋人的走狗了,洋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俨然是人家的天下了,生意越发的难做了。
冯二爷不说话,政治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今儿是这个政府,明儿又是那个政府,他只觉得,现在君星未名,适逢乱世,还是谨慎一点的好了。
只有保全了一大家子,才能徐徐图之不是。
“去给老爷子送话,能捞出来就捞出来,不行的话,也不必过于感怀,时间还长着呢。”
刘小锅一溜跑着去传话,老爷子就匆匆出门了,他托人找关系,进去探望一下。
“老兄,您应当谨慎考虑一下的,现在大趋势如此,咱们在人家的手底下吃饭,总要是低头的。”
“但是低头不是意味着一辈子低头,咱们得等着,等着什么时候咱们国家不低头了,什么时候咱们也就不低头了,是不是?”
“让你卖洋布,你就暂且先卖着洋布,等着后来的日子长了,咱们翻身了,咱们就不允许洋布进来咱们国家一步。”
这是二爷出的主意,暂时低头,老爷子也觉得只能如此了,周旋不过来了,洋人是立志要拿人当标杆,杀鸡儆猴看,在上海租借立立威风的。
宝珠爸只不吭声,“冯老弟,我意决于此,莫要多劝了。”
“这世道虽然变了,国也不是国了,那我哪里还有家呢,我要是撑不住,那亿万棉农就得喝西北风了,咱们为商的,不能这样断人后路不是。”
老爷子再权,“只是把你砍头了,难道就能阻止吗?不能逆转的,洋人是打定了注意,您这是搭上了自己啊。”
“想想宝珠,还没有夫家,老兄还请你多加思量啊。”
老爷子深鞠一躬,长揖到底,再三陈情。
只是宝珠父亲已经打定主意,虎目含泪,背对着老爷子,“老弟回去吧,人固有一死,有些事情总得有人流血的,你不流血,我不流血,最后都成了奴啊。洋人只以为我们好拿捏,只以为我们中国人,都是跪着的。”
“老弟,我如有不测,跟你交情几十年,还望照顾好宝珠。宝珠自自幼天真,还望您多费心思教养,我家财已封,望您看顾啊。”
转过身来,对着老爷子长作一揖,涕泪横流,难道就忍心赴死,不忍心,家中娇女令人挂怀啊。
老爷子无法,只得戴上帽子,隔着栏杆拉着他的手,“老兄,您放心吧,我视她如亲女,管她一辈子。”
自此,便是诀别了,狱警有些许的好心,老爷子出来的时候,“说通了没?”
“我听着音儿说是晚上要来审讯的,最后的机会了。”
老爷子长叹一声,不肯再多说了。
果真一晚上严刑酷打,宝珠父亲誓死不从,第二日黄昏时候便游街示众,要去枪毙去。
媒体也成了洋人的走狗,各路各国的媒体,都拍照报道,只说是国之蛀虫,搜刮民脂民膏,哄抬物价的奸商。
老爷子气的大病一场,报纸摔了一地,死的不值啊。
“你世叔尸骨未寒,外国人骂也就算了,中国人也跟着一起骂,他要是活着,还真的不如死了呢。”
国人跟着一起骂,未免让人心寒,到底是为了谁牺牲的啊。
冯二爷皱着眉头,“您别气坏了身子,世叔的尸骨,我自去收敛。”
“万事小心,说不定就有人在那里盯梢呢。”
“您放心吧。”
二爷到了夜里,后半夜的时候,自带了人去收敛尸骨,有盯梢的也不怕。
只是去了,尸骨已经不知去向了,他心里一愣,想着大概是有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等着回家的时候,只见大门口花丛里有一口大箱子,刘小锅打开一看,“爷,在这里呢。”
马上去跟老爷子回禀,连夜出城火化去,不敢在城内下葬,到城外寻了一处好山水立碑。
老爷子精神一振,立时就能起得来床了,拿出酒杯畅饮三杯,“我就知道,国终究是国。”
“一些人根子坏了,但是一些人还是留着祖宗的血的。这世道我瞧着,不至于那么坏,你且记得,咱们来日方长。”
二爷只低头称是,今晚这事儿,办的人心里面敞亮。
宝珠半夜被喊起来,对着尸骨未寒的父亲磕头,睡眼朦胧里面得到了晴天霹雳,又不敢失声痛哭,“我恨洋人,他们杀了我父亲。”
“我也恨愚昧的中国人,他们就是一群愚民。”
说着把柜子里面的洋裙剪了,再也不会穿洋装了。小姑娘可怜,眼里面包着泪,只叮嘱刘小锅,“记好了地方,来日我再去给父亲磕头去,您多费心了。”
第30章 七更
刘小锅让人找了丧葬队伍的,连夜通知的人,第二天一早上就一口薄棺材去了郊外去了。
回来的时候宝珠小姐就病倒了,请了医生来看,只说是伤心过度了。
“您歇着,不必每日里都来看我,我缓缓就好了。”
宝珠拉着老太太,只觉得过意不去,自己原以为只是来玩的,没想到竟然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了。
心思一时间又是悲伤,又是带着敏感,不愿给冯家添加负担。
老太太没有女儿,看着这好好的女孩子,只有心疼的份儿,“好孩子,别老是在家里,要你二哥带着你出去玩去。”
这话转达给二爷的时候,二爷只没说话,心想我成了哄孩子的了,多少的大事儿要办,带着个女孩子到处行走算什么,现在是自己妹妹了。
老爷子自己做主认了干女儿,老太太见他身体不好也不多说什么,到底是养在家里面了,二爷可有可无的,多个人吃饭罢了。
“你安排去,好吃的好玩得多琢磨着去,哄着人别在母亲面前哭。”
刘小锅就成了二爷的代言人,带着宝珠小姐到处玩乐去,只一个,在老太太面前,不能再有哭的,不然惹了老太太伤心,二爷只怕是不高兴的。
为着洋布的事儿,上海好一阵子的乱,二爷每日里忙着不见人影子,就连那祯禧生辰,都未曾亲自去,只嘱咐刘小锅,“去了好好带着人玩儿,这个你是在行的。”
刘小锅也不乐意,他是陪着少爷长大的,合该是出去闯荡的,这一直在内宅里面,带着姑娘家家的玩,有什么大出息的。
这天底下自诩为第一忠心,才若比干的大忠臣,不由得觉得自己委屈了一点。
在家里陪着宝珠小姐,以后还要陪着禧姐儿,眼看着老爷子身子不好,家里生意不断交给二爷,刘小锅也是看着眼热了,很想大试身手。
回家的时候,刘二管家见他怏怏,一问之下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闷闷不乐,立时就抽出来马鞭了。
“打死你个混小子。你多大的野心,竟然要跟着二爷在外面闯荡去,要我说,还真的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一皮带下去,本来跟个病西施一样的刘小锅,就从床上蹦跶起来了,被刘二管家逮着一顿好打。
“我错了,爷爷我错了。”
不管对不对的,先认错,刘小锅必备求生守则。
被刘二管家马鞭指着鼻子,跪在面前,刘二管家马鞭恨不得再甩他身上,下起手来,一点不带着心疼的。
“你仗着自己机灵一些,二爷大小跟你一起长大的交情,出门在外人家看在冯家的面子上,喊你一声小爷,你竟然真的把自己当爷了不成?”
“多少名家大户,难道家里就没有机灵的书童了?就没有得用的帮手了,可是混出来名堂的,自古以来就一个而已。”
二管家说的这一个,是一个老书童了,跟着主子在文房里面伺候,后来练字终成大家,并且主家散了以后,他能辗转各地,利用自身所学,能为政一方。
可是这么多年了,二管家就见了这么一个,至于其余的,包括眼前的龟孙子,都不值一提而已,只是心大了。
“你以为二爷是糊涂人?还是你瞧着老太太是个不管事儿的糊涂人?”
“当年老太太纵横南洋的时候,跟着太夫人主持大梁的日子,你小子怕是想不到的,还以为自己多大的才,主子让你干什么,就是有干什么的道理,你挑三拣四的,我看你是白活了。”
对着刘小锅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不想孙子断了大好的前程,罚跪了一晚上。
早上起来的时候,刘二管家收拾干净了,只看着刘小锅,“你以为让你年年去看禧姐儿是不重视你?”
“那你觉得我跟大管家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我是钱少拿了,还是老爷子低看一眼了,我在老太太身边这么多年,该有的体面,只有比大管家多的,没有比他少的道理,你小子学的多了去了。”
刘小锅咂摸出一点意思来,渐渐的茅塞顿开,恍然大悟,“是我不对,辜负了二爷的信任。”
说完自己像是抽干了力气,刘二管家一脚上去,钻心的疼,“赶紧起来伺候去,再不许无精打采的,禧姐儿是以后的当家主母,宝珠小姐就是再多的心思,全白瞎。”
他跟着老太太这么多年,老太太是疼宝珠小姐,这么一个可怜孩子,没有不疼的道理,可是要是按着老爷子的意思,给二爷当太太,那绝对是不能的事儿。
老太太第一个不答应,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定下来的婚事,其实你同情可怜故交之女就能破坏的了的,只怕是一个不孝的名头扣下来,你老爷子也承受不住的。
这要是宝珠真的要给二爷,那也是当妾,故人之女当妾,让人笑掉大牙了,只有老爷子爱惜故旧之女,觉得是顶好的事儿,二爷要是知道了这番心思,只老爷子都得弄个没脸。
按着这样下去,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要到家里来,老爷子都想着塞人了,那家里岂不是乱了章法的,乱家是祸头子的事儿。
老太太只当宝珠是女儿一般的养着,到时候找个好人家结婚就是了,冯家是她娘家,但是要动摇禧姐地位,她第一个跟老爷子翻脸。
天地下就没有这样的道理的,你以为是为着孩子好,其实是害了孩子,好好的姑娘给人家当妾,你要么就是当贵妾的,可是要禧姐如何办?
你要么就是踩着宝珠的,那又如何对得起故人的,而关键只一琢磨就是了。刘小锅带着宝珠小姐沾染了脂粉气,各大游乐场所见识到了花花世界,他就是要给孙子收收心的。
“二爷要你干什么,你只管干什么,老太太是主意大的,二爷也是主意大的,你什么心思都给我咽下去了,要是让二爷看出来了,扒了你的皮,且再也不用你了。你就只管去公司里面,当个小职员去吧。”
他们当管家的,靠着的就是主家,家里都是好一份儿的家业,名为主仆是,实为寄生关系了,刘二管家家里也是有佣人伺候的,这都是仗着冯家的声势。
从没听说过,吃里扒外的管家能得到好的了,说出去子孙出门,都得让人给套黑袋子,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尤其是上海帮会盛行,路见不平的无名氏多了去了,保管你青史留名,遗臭万年
第31章 八更
老太太的心思你莫试探,老爷子不信这个邪气,眼看着宝珠日渐开颜了,又是乖巧懂事的。
白日里又去陪着老爷子下棋半日,陪着说了半日的话,“多日不见二哥了,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老爷子先看她一眼,老二长得不是最英俊潇洒的,但是孩子里面却是办事最让人放心的。
“他忙得很,你只管玩你的,不用管他。”
宝珠就笑了,自己父亲去世了,他连夜去收敛尸骨,又让刘小锅陪着她到处散心,现在回想起来那一段时间来,只觉得心里面暖的很。
年幼失父,一时之间惶恐不安,遇到这样的人,心里面不是没有感觉的,“眼看着八月半了,我下午去做了月饼,跟着家里祥嫂刚学的呢,想着二哥要是回来了,刚好能吃上一口,看看好不好吃。”
说了一会话就走了,老爷子自己穿戴整齐了,去找老太太,“你看着宝珠如何?”
老太太低头喝茶,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夫妻多年一些话大可不必说出来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