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火车站的时候,正好是傍晚,这里一切都显得十分陌生。不过因为是省会的缘故,市区比地级市要繁华一点儿,高楼多了,街道也更干净。
虽然整体上依旧灰扑扑的。
苏沐雪跟林月华、孙宝珍道别,找了一个蹬三轮车的车夫,按着弟弟苏小庆写信过来的地址,来到了清水街的某条巷子里。
巷子里有一盏昏黄的路灯,趁着微弱的光,看到上面的门牌号,正是信里的门牌号。
苏沐雪下了车,掏出角票,付了车钱。
拍了拍门,叫了一声:“开门……”
屋子里的人愣了愣。
“是小雪姐姐的声音!”
瞬间,苏小庆、苏小梦,苏小晨,全都从屋子里跑出来,苏小庆率先放下门闩。
门一打开,苏小雪看到了跟手机信号一样高矮排列站着的三个小孩。
他们全都兴高采烈地叫道:“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
苏沐雪琢磨着这几个姐弟的关系应该是挺亲密的,否则大家也不会这样热情地过来给她开门。
正对着院门口的是正屋客厅,厅门外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戴着黑框眼镜,穿着靛蓝色的棉衣,看上去就像个老师。
这就是苏家爸爸苏立民。
苏小庆帮忙拎过了行李包,苏沐雪在一左一右两个妹妹的簇拥下走向正屋。
走过去的同时,苏沐雪细细地观察了一下这个院子,非常典型的一进式院落,正屋略微宽大,东西两边还有俩厢房。
说实在的,苏家住的房子是竟然这样一个独家院子,真的是超过一般人了,比住什么楼房都要好太多。将来这片一拆迁,必然就分无数房子与拆迁款。
要是不拆迁,那么又可以重新改建,住上让人羡慕不来的新式院落。
苏沐雪一直就对苏家奶奶十分好奇,得是个多有品位的老太太,才会珍藏西洋古典黑胶唱片呀。
苏立民站在廊子下,笑了笑:“小雪回来啦!”
“嗯,爸——”苏小雪这一声爸叫得略微生涩,但是估计苏立民没有察觉出哪里不对劲,父女一年没有相见,有少许陌生感也是正常的。
进屋后,苏沐雪把行李包打开,拿出了农场发的福利:花生、红枣和瓜子。
“这些花生都是我们大厨炒出来的,香喷喷的很好吃,瓜子也是,快去吃吧。”苏沐雪捧了一把花生,抓了一些瓜子出来,拿一个盘子装上。
“剩下的这些就用来过年吧。”
苏立民点了点头,又问:“小雪,你还没吃饭吧,饿不饿?”
“有点儿饿了,家里还有吃的吗?”
“你等会儿,我去煮碗面条给你吃。”
“对了,妈妈呢?”苏沐雪问道。
苏小庆说:“还在加班呢,得十点钟才下班。”?她们纺织厂现在活儿挺多,要一直忙到年二十八才放春节假。
这么辛苦……想起苏小庆在信上说,妈妈为了两毛钱的加班费,不得不每晚加班。
苏沐雪也不好说啥,拎着东西,打算放进自己的房间,但是一时不知道自己睡哪间,便喊道:“走,小梦小晨,跟姐去房间收拾收拾。”
小梦小晨都是很乖的小姑娘,蹦蹦跳跳着兜了一些花生和瓜子,引着姐姐来到了西厢房。
这个房间是三姐妹住的,砌的也是一个土炕,铺好了厚厚的褥子、又有两床被子叠好……看起来,家里也不算穷呀。
确实,能住这种小院落的人,祖上至少也是有些身份的。
苏小晨就是最小的那个有哮喘的娃,小姑娘眼睛是很灵的,就是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干干瘦瘦。苏沐雪摸了摸她的头发:“谁给你扎的小辫,都歪掉了。”
苏小梦说道:“我扎的,妈妈一大早就要去上班,小晨的头发通常我来扎,我的也是我自己扎的。”
苏沐雪笑了笑:“现在太晚了,明天早晨我再帮你们扎头发。”
放好东西,回到厅里。
苏爸已经把面条煮好了,还特地煎了一个鸡蛋,放了两片菜叶,撒上点儿葱花。
“快趁热吃吧,我看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农场的工作很累吗?”
“也不算累,自然瘦的。”
苏立民哦了一声:“快吃。”
热乎乎的面条落了肚,身子也暖和起来,苏沐雪一边吃面条,一边问:“爸,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嘛?怎么会有人来翻家?”
苏立民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天是个周末,我们一家子都在家,我刚好放了暑假,冷不防听见有人来敲门。”
领头的是街道革委会的组长李兴荣,带了几个小年轻冲进来。
“接到群众举报,说你们有私藏封资修的东西!”
“封资修的东西?没有啊……”苏家人全都十分疑惑,苏爸更是觉得奇怪,一些不能有的东西,他一早就清理掉了。
“有没有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一顿翻找,家中狼籍一片。
唱片终究还是被他们翻了出来。
“这些可不就是封资修的东西?”
苏立民十分冤枉地说:“可是这上面贴着的标签都是一些可以放的歌。”
组长李兴荣说道:“这得听了才知道,是不是封资修的东西,到时候自有定论。”
说罢拿着那几张唱片走了。
苏沐雪听完直皱眉:“所以唱片上面的标签与内容其实不一致?”
“是的,估计是你奶奶当时弄的。我收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发懵,我们根本不知道啊,又没有唱片机,压根没听过,否则谁敢留那些东西。”
苏家爷爷是个老干部,五十年代就去世了,苏家奶奶当年是一位俄语翻译,经常陪领导接待外宾做翻译工作,那几张柴可夫斯基、鲍罗丁的黑胶唱片,就是外宾送的礼物。后来中苏断交后,唱片就被苏家奶奶收了起来,标签都换了。
苏立民是独子,这个院子没有叔伯兄弟来分……所以一直是他保管这些东西。
苏立民叹了一口气:“后来这事就报给了学校,学校停了我的职,现在也没恢复。”
“那他们怎么知道咱家有唱片?内容还是禁止的那种音乐?”
“我去打听过,但是没有人肯透露风声,只说是群众举报。”
这一切都来得属实诡异,苏沐雪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只是举报的人是跟苏家有多大仇多大怨,长辈珍藏的唱片也能被整成这样?
苏沐雪吃完了面条,又问:“爸,你的职务还不能恢复吗?”
苏立民摇头叹道:“我前几天去问了学校,看看下学期能不能恢复工作,他们只让我在家里等。”
“可是这也不是很大的事,况且情有可原,怎么就连职务也不恢复呢?”
“说是教育局下的通知,校长、教导主任知道我是受冤的,但是他们没有上面的通知,也不敢恢复我的职务。”
……
吃完面,事情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苏沐雪觉得如果有门路,能着手调查一下的话,确实不算什么事儿。现在有些期待罗毅他们部队里能给点儿力。
*
歇息了一会儿,苏沐雪把自己攒的一些票交给苏爸,又拿出二十元,说道:“先不去想这些了,反正要过年,家里年货还没有买吧,这钱用来买年货。”
苏立民没有接,只说道:“你工资就这么二十来块,回来一趟,也得花钱,先自己留着。我琢磨着这事儿总得解决,不可能一直让我蒙受冤屈。”
“那他们三个过年有没有做新衣服?”
苏立民点头说道:“有做,好歹你妈在纺织厂上班,有厂里的员工福利布料,还给你做了一身呢。”
诶?这又出乎她的意料。
可以想见,苏家的氛围确实是不错的,没有那么多的极品事。也难怪原主会乐意寄二十元回家,自己每个月只花八块钱。
聊了些农场里的事,孙宝珍做手术的事,九点多,弟弟妹妹都睡下了,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你妈回来了。”
“我去开门吧。”苏沐雪奔向门口。
门打开了,苏家妈妈程秀芳,一脸疲惫地站在门外,看到女儿回来了,不禁十分高兴。
“小雪回来了?几点到的?”
“七点多。”
“我估摸着你也是这两天回来。”
苏沐雪观察了一下程秀芳,虽然她已经四十几了,又经年累月地工作,岁月自然留下了各种痕迹,但是依稀可辨她年轻时候是个十足的美人。苏沐雪看着苏妈妈,这才明白原主的美貌从何而来。
程秀芳当年的确是这个片区里出了名的标致人儿,虽然家境不好,但是人美心善,正因如此,出身较好的苏立民才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她。
程秀芳在厂里吃了晚饭,不过晚上回来也会饿,苏立民便给她炸了点儿早上吃剩的馒头片。
程秀芳一边吃一边说:“小雪他舅舅今天在熏草鱼,我明早弄条熏鱼过来,你拎了鱼,再去找校长问问情况?”
“校长前两天才说等通知。”
“那革委会那方面呢?”
“我可不想再去找他们。”苏立民有些不情愿,他还是有些风骨的,“东西没少拿过去,但是局面一点儿改善也没有,我才不想拿这些好东西去填那些人的肚子。”
程秀芳劝道:“可是总得自己找活路,要不然下学期又停课,这一停就是半年。”
苏沐雪:“……那个,要不明天我陪爸爸一起走一趟?”
程秀芳和苏立民同时抬眼看向苏沐雪,一时没了言语。
*
翌日,苏沐雪起了个大早,在院子前的自来水池前漱口。
程秀芳也过来刷牙洗脸,说道:“怎么起这样早?”
“在农场的时候习惯了这个点起床。”
“也好,待会儿跟我去舅舅家一趟,把鱼拎回来。”
苏沐雪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