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族长——杨良东一脸苦相,“大伯,不是我不上报王爷,我是……”不敢啊!
让豫亲王知道他家把矿山丢了,恐怕是要处斩他们满门全家的。
“那,就算不上禀王爷,好歹你往朝廷递句话啊,王家是皇商,瓷器是专供皇室用的御品,矿山被占了,总得有个说法啊。”花白头发的老者出声,“朝廷得派人剿匪啊。”
“大伯……”杨良东脸色更苦了,嘴里一股子铁腥味儿。
王家矿山,说是出黏土烧瓷器用的,实则,黏土矿里暗藏铁矿,规模还不小。这就是他士族大家偏偏愿娶商户女,还把亲儿子过继的根本原因!
铁矿——跟盐物一般,是朝廷专管的。
他家私采,还全送到豫州,帮着豫亲王养私军,造私器……就这情况,他怎么敢上报朝廷?
但凡朝廷知道了,派来剿匪那些兵,恐怕转头就要剿他了!
至于王爷?杨良东更是不敢禀告,他家在豫亲王一系是什么地位?他自己心知肚明,哪怕不是鸡肋,同样强点有限。徐州就有铁矿,豫州资源丰富,他家这点东西,对豫亲王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有了不算多,没了不算少。
他们愿意供奉,人家豫亲王就接着,他们倒了霉,如果不太为难,豫亲王乐得收买人心,但眼前这局势……
姚家军强横,占他们家买卖,豫亲王鞭长莫及。至于土匪……他一个藩王,亦不能派出私军来帮他们剿匪,帮着请奏朝廷,运转关系让朝廷派兵吧……有铁矿在那儿摆着,豫亲王巴不得扯清关系呢!
怎么会相助?
恐怕他们这边消失一漏,豫亲王都会派人来灭口。
当初上了豫州一系的船,杨家借此机会冒出无数底层官员,不过……烂泥扶不上墙,这么多年来没一个能真正出头,立在朝堂里封高位,建功业的,杨家已经落魄到了‘守门户’,让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地步……
“这不行,那不行,你打算怎么做?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不管?”辅子倒光了,矿山被抢了,他们杨家从此仰着脖子喝西北风?
红脸族老怒的直拍桌子,“总得拿个主意吧!”
“三伯爷,您别生气,我爹也是没有办法,那位武神娘娘太强横,你细数数,这些年她想做的事哪件没做到?胡主都让她杀了,她想要霸住金州布市,我爹能拦住吗?”王三郎柔声细语的劝,“至于矿山,唉,我爹的那些顾忌,大伯爷、三伯爷哪有不知道的?到哪儿求救都麻烦,土匪还不是讲道理的人,舍他们利益不管用,人家要的是地盘。”
“晋山土匪一惯凶悍,咱们家的私军根本不是对手。若是往年姜企还在,花些银子到能把他们请来,但如今……边军归了姚姓,咱们能怎么样?”他圆圆的大饼脸露出一抹苦笑。
杨家人就都沉默了。
一时,谁都不说话,书房里只余下煤炭燃烧的‘噼啪’声。
“娘的,那姚家女人,好端端的不养兵打杖,跟商人争什么利?娘们就是娘们,就爱那些个花啊布的啊,到是真厉害,卖的那么便宜,想银子想疯了……赔死她!!”红脸族老嘟嘟囔囔的叙叨着骂。
知道他这是心疼银子——王家买卖里他掺股,杨家人就谁都没当回事,干脆做未听闻模样。
“银子?”不过,借这话音儿,王三郎许是想到了什么,小眼睛里精光一闪,他合掌道:“说不准,咱们还真可以找姚总督相助呢?”
“什么?”他这话说的杨家人一愣,杨良东反射性皱眉头,“三儿,你这话……是何解?”
那位武神娘娘都快把他家怼成烂羊头,王家店辅挤黄多少了?怎么会助他们?
“爹,你想啊,姚总督跟咱们之间,认真算起来其实没什么太大矛盾,无非就是市料市场……归根结底,银子罢了。”王三郎轻声说:“姚总督治理四州,振灾百姓,想来搭进内库不少银两,抢夺市场应是为了添补这里头的空缺,金州富足,离着姚总督最近,她不抢夺咱们的市场,抢夺谁的?”
“这是利益问题,不是根本矛盾,布料市场不算是咱们家的根本……已经如此了,让了就让了,咱们干脆点放弃,算是卖姚总督一个好,重要的还是保下矿山,咱们就有东山在起的根本。”
看着周围杨家人疑惑的脸,王三郎目光闪烁着,“这世上哪有人嫌银子多?咱们备上足足的‘礼’,找姚总督借兵‘平乱’,让她帮着咱们把矿山打回来……”
“嘶!”杨良东倒抽一口凉气,“这,可行吗?”他有些怀疑。
“怎么不行?打仗的能不缺银子?”王三郎就说。
一旁,几个族老面面相觑,低声商讨着可能性,好半晌儿,花白头发的老者慢吞吞的说:“前次,孟家来借人,咱们不是派了族里年轻人……”去充州搞事了吗?
还惹得姚总督焚书坑儒,在徐州和豫州两地,都被妖魔化了!
姚家军这么怼他们,一门心思认准了,想来亦有这其中的原由。
“那一次,咱们家不过是听令罢了,既非主事,亦非协从,不过出了几个人而已,碍的什么?”王三郎便笑了,“大伯爷,这天底下,但凡有银子开路,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儿吗?永远的敌人,永远的朋友,都敌不过明黄黄的金子,亮灿灿的白银……”
从小皇商家里长大,金钱的魔力,王三郎领悟的透透的。
“你说的……未必不是条出路。”杨良东沉吟着思索,“成了自然好,没成,也不损失什么。”反正都被怼成这样了!
“那,派谁当信使?”族老里有人问。
这不是个好差事,本就是敌对的两家,一个弄不好会丧命的。
毕竟——如今的姚总督,不止会大刀砍脑袋,她还会坑儒呢!
会被活埋哒!
“我觉得天陆就很合适。”王三郎笑眯眯的推荐,“大冲真人名震四州,撑起姚总督的门面,他的孙女,孟家姑娘同在姚家军里做着官职,听说很受重用,她和天陆是夫妻,见面总好说话儿。”
“三郎是说孟家妇人?”杨良东忍不住开口,见三子认同,就觉得很是头疼,“天陆和她的关系,说是夫妻,实则……”败坏成那样,族里谁不知道啊?
杨天陆那老娘天天叫嚣着要把孟央抓回来浸猪笼,两厢都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还有什么‘好说话’的?
“总归是夫妻嘛,那么多年的情份在。”王三郎就温声解释着,面上笑的如同弥勒佛般,眼底到含着阴沉,“我听闻孟伯孟婶还在天陆家做客,他们是大冲真人的亲子媳,孟姑娘的父母,这么长时间没见,想来互相想念的很,一块儿送过去,到时候父女夫妻团聚,孟姑娘应会高兴……”
孟央的亲爹孟余,亲娘井氏,自孟央跟‘野男人私.奔后’,就一直在杨家‘做客’,根本没离开过呢!
“高兴个屁?她那爹娘就是烂狗屎,让孟家教傻了!亲爹闺女都不要,一门心思的‘礼仪教化’,杨天陆同是个窝囊废,本来看他挺有本事,谁知老婆跑了就囊下来,让人打成半个太监,连男人都不算了,人家姓孟还能跟他做夫妻?”有个鬼的情份?红脸族长斥着。
王三郎跟没听见一样,依然笑眯眯的,“没情份不碍的,夫妻不夫妻……呵呵,他们总是三谋六聘的原配夫妻,容不得孟姑娘否认,官府里婚书还在呢?孟姑娘不愿,有什么用啊?”
“你这意思……是想逼她认天陆?这怎么可能?”杨良东摇头失笑,“三儿,我知道你想借孟央的关系,在姚总督面前缓解矛盾,但是,你这哪是求人的态度啊?这些年,你且观孟央行事,她就不是个软茬子,你天陆堂弟怎么成了今天这模样……”连个男人都不算了,“你当不是姓孟的出手吗?”
当初,杨天陆被废——珍珠打穿下身——哪怕杨老爷找了无数大夫,这些年一直都没怎么好透,具体伤到什么程度,他们不好细打听,那不是揭人家伤疤吗?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杨天陆膝下空空,院里百花还散尽了,连青楼楚馆都不踏足,这情况,还不够了然吗?
且,最要紧的是,他岁数不小了,脸上别说胡子,连根粗点的汗毛都不长,声音还莫名其妙的尖了一些……
咳咳!!
谁不明白啊!
他被废的时候,杨家没找到凶手,现场只有姚总督路过,杨家那时并未怀疑他,就觉无甚恩怨,应是巧合。但如今——大冲真人是四州的‘文字招牌’,孟央位居高官,这其中内情……
谁都不是傻子,哪还能不清楚啊!
肯定是姚总督出手,替孟央教训了天陆啊。
“孟姑娘离开那会儿,已经能狠心把天陆废了,怕是没有挽回的机会了。”杨良东叹息着。
王三郎就抿了抿唇,“挽不挽回的,这得看孟姑娘的想法。她要是念旧情,咱们就把天陆送她,她要是想了结……咳咳,听说姚家军那边儿,在四州地颁布了新法,准女人提合离了……”
“你这意思,是把天陆送上门让她踹了?”杨良东咧着嘴,直撮牙花子。
“让她出口气,摆脱了天陆,重回自由身,想来她会情。在把孟余和井氏送过去,那终归是大冲真的亲儿子……”双管其下,总有一个会好用。
王三郎低声说:“咱们不是求天大难事,不过缺人引荐罢了。”
屋内人一时都静了。
舍弃族里人,将其送上门让女人羞辱这种事,好说不好听。不过,王三郎既然已经主动开口,免得大伙儿麻烦,书房内的杨家人沉默着,表情变幻莫测,都在思索。
谁都没提,如果孟央不忘旧事——还记得当初公婆、丈夫要杀她的仇——如今他们把杨天陆送上门,那就是羊入虎口,孟央发狠直接杀了他,都未必不可能。
半晌,还是杨良东开口,“那就……试试吧。”
反正没有损失。
至于杨天陆的脸面,甚至是性命——那都不算事儿。
杨家族长并族老商量定了,自然没人能反驳,着人通知杨天陆,他爹娘——杨老爷和杨夫人肯定是反对的,张牙舞爪,鬼哭狼嚎,杨夫人披头散发的砸闹,就差在族长家门口上吊了,依然改变不了族里的决定。
他们这一支能体体面面在族里生活,一靠跟孟家联姻、二靠儿子被族长看重——还是孟央相助。如今,人家孟央‘奔’了,儿子还成了那样,他家在族里的地位早就一落千丈,不过靠往日余威硬撑,族长发话,族老认同,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只能无助看着杨天陆‘被’信使,让几个人架起来,按着脑袋塞进车里,启程泽州。
——
杨城门外,‘信使’队伍缓缓消失官道上,王三郎徐徐吐出口气,拍马回城。
进自家大宅,简单洗漱,他换了身衣裳来到正院,转过回廊,轻轻拍了拍门。
“进来。”屋里,有苍老女声传来。
“是。”王三郎依言进门,圆滚滚的身子艰难挪过屏风,进了内寝,抬头见一老妇坐在床上,就开口道:“娘,人我派出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王三郎的宅子, 是从皇商王家继承来的,足足七进的面积, 那是雕梁画栋, 精致玲珑。
主院, 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桃树,树冠罩了半个院子, 不过, 如果岁已至冬, 枝叶凋落, 显得很有分几萧瑟。
花梨木雕刻精致桃纹的窗子支开,王桃华坐在窗边看着, 目光幽然。
“娘,儿子回来了。”站在她软塌前, 王三郎恭身而立, 小眼睛里满满都是担忧,“您近来怎么样?身体可好些了?”
王桃华——皇商王家独女, 杨氏族长杨良东嫡妻,两人结缡近四十年, 膝下育有三子,亦是杨族长唯三的儿子。
杨良东颇洁身自好, 院里除嫡妻外,只有两个老通房,养下的还全是女儿,王桃花没有庶子在眼前膈应着, 日子按理应该好过。
最起码,杨城里各府闺秀们,对王桃华这商户女高嫁仕族的典例,是相当羡慕的。
毕竟,在是皇商,沾了个‘商’字儿,惹了铜臭,对姑娘家来说,自然就不算高雅了。
夫妻相敬如宾,膝下三个大儿子,按理王桃华应是个雍容华贵,嚼金咽玉的贵妇人,然而,著目细瞧,眼前的王桃华,真应不上那些形容。
明明五十多岁的年纪,满头秀发尽是雪白,一根黑丝都未有,细细的盘成个小髻在头顶,仿佛有些秃了。脸上遍布皱纹,一道道深刻如同鸿沟,尽是苦难和岁月的痕迹,一双眼儿,桃李正盛时应是杏核状,水灵灵的耀目,然而如今,眼皮搭拉的垂着,眼角全是褶子。
鸡皮鹤发,老态龙钟。
身上裹着一件淡灰色的大氅,她连身形都格外瘦小。
看着完全就是风烛残年的模样。
说她七十,怕是都有人相信。
不过,腰背到是挺的笔直。
“棉梁莫要担忧,为娘无事。”被儿子担忧的情绪感染,王桃华布满风霜的脸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嘴角刻出深深的痕迹,她抬手轻唤,“我儿累了,坐下说吧。”
“哎。”王三郎应声,坐到他娘身边,握着王桃华的手,“娘,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又没按时用膳?还是前儿抓的药不合用?”他皱着眉头,低声劝着,“娘,我已经说服那人,派信差往姚总督那里去了,咱们眼看大仇得报,您得保重身体,才能看他的下场啊!”
“他的下场……”王桃华喃喃,胸口盈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近四十年的夫妻,外人看来,杨良东对她情深意厚,不顾她商户女的身份,用嫡之妻位相聘,婚后散尽百花,这么多年只有两个老通房在院里,她眼前,连个膈应人的庶子都没有,绝对人生赢家,然,实则……
她是家中独女,父母爱如掌珠,出嫁时十里红嫁,一百八十八台嫁妆,五十万两的压箱银,嫁过来没几年全搭进杨家了。这就算了,总归夫妻一体,但是,三十年前,三郎刚刚出生的时候,她爹怎么会突然从矿山摔下来,不治身亡?
明明那个时候,她娘已经快要生产,她家都要有继承人了!
还有,她娘……盼了一辈子儿子,年近四十岁终于怀上,小心翼翼的保着护着,怎么就有人泄露了风声,让她娘知道了她爹的死讯,自此一尸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