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女声顺着耳麦传到他们的耳机里,劳尔的右手指节弯曲,微微敲击着桌面。他的视线聚焦在桌上斜放的小提琴上,伊夫正在为它调音,珍视而认真的模样让他忍不住皱眉。他的手抚摸过琴身,就好像他在抚摸她的身体一样。
该死。
他猛地收回视线,指关节狠狠敲了一下桌面,刺痛传到心脏,他听不进去新录的Intro,每一句听起来都不像是他曾经写下的,曾经让他疯狂欣喜的音乐现在听起来平庸至极。
“这是垃圾。”他摘下了耳机,忍住了没有摔到桌上,但阴郁的表情仍然昭示了他的坏心情。
乔治皱了眉头,“拜托,我们都做出来了。”
“我不会把它放到新专辑里的。”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坐到了沙发上,扯了帽兜把自己的头盖住,一副不准备理论的模样。
“Come on!”乔治有些被他惹怒了,“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你们呢,你们怎么想?”他扭头问吉姆,他耸了耸肩。
“可以保留。”伊夫把小提琴放下。
“就因为那是安娜录的?”劳尔用有些尖锐地、带着点嘲讽的语气说道,“嘿,你不能因为她而放弃你的原则。”
“垃圾就是垃圾。”
“你是有什么毛病?”伊夫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乔治先忍不住了,“这是我们一起完成的歌,每个人都有权利投票,劳尔,我们是一个乐队!”
吉姆压了压他的手背,带了点劝解道,“嘿、嘿,大家都冷静一下,还记得我们的民主制度吗?”
噢,是的。安娜。
劳尔让这两个词在舌尖转了几圈,他迫使自己冷静一些。他不该这么情绪化。
“她去哪儿了?”吉姆问。
“接电话。”伊夫的声音。
吉姆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因为他是对着劳尔问的,虽然他透过劳尔一瞬间奇怪的表情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但伊夫的神色并无异样。
他只是恰好看到了吧。吉姆噢了一声,想。
“等她回来,我们再决定换不换。”他用轻快一些的语调说,“大家都同意的吧?”
于是当安娜结束了与安德鲁的通话回到会议室时,被三个人齐刷刷望过来的目光惊了一下。她有些迟疑地走到劳尔身边,他戴着连帽衫心情并不太好的样子,像一个赌气的小孩,看都不看她一眼。
“怎么了?”她下意识地问伊夫。
“我们在投票要不要这首Intro,”他对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现在是2:2。”
“哇哦。”她小小地感叹了一句,显然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犹豫着说,“我……”
劳尔有一瞬间想要抓住她的手往外面走,让她听明白他的想法,再来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女孩以为他只是不满意这一首。但不是的,他第一次对于自己要做什么产生了迷惘。这才是他烦躁的原因。
“我希望它还是我们的Intro。”她说。
劳尔闭了闭眼睛,他感到一阵衣物摩挲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由右及左,接着是一声轻轻的惊呼,吉姆的声音,“你会摔了她的!”,还有乔治,“喔”!
一切离他很近,却又忽然飘的很远。他的眼前浮现出那段旋律,雪花似乎从木管和小提琴的音孔中飞舞地飘落而出,那是一场暴风雪,一场关于环境问题的严肃探讨。他请她录制了一段演讲,一切都很恰到好处,她的声音有一种灰蒙蒙的颜色,无限深远地向前延展,好像辽阔的天空一样向下压着人们,带着天然的叩问。
在伊夫入场以后,她确实参与了他们,白天他们一起录制专辑、创作音乐,晚上他们在一张床上耳鬓厮磨。
他不能否认,他在三个人的游戏里获得了掌控欲与别样的快感,但与之而来的,是他不再渴望制作宏大主题的音乐,他被三个人的关系桎梏了,某种不寻常的、如虱子般瘙痒的东西,他尚且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几乎是恐慌地、又无比自然地想到:这是爱吗?
“诗应该是音乐顺从的女儿。【1】”他慢慢地说,“这一段音乐的调性太冷了。”
周围的声音安静了一些,劳尔睁开眼睛,对上吉姆和乔治投来的视线。他知道身后的人也在听,于是他接着说,“我们想要营造的是什么样的感觉?不是黑暗、消极的那种。但木管和小提琴是什么颜色的?”
“木管是紫色的,被冷化了的红,悲哀、痛苦,纯粹的小提琴是绿色,平静的中调无法带来活力、感染力和希望的。”【2】
“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乔治白了他一眼,姑且算是同意了他的看法。
劳尔笑了笑,带着点狡黠,向后伸了伸手,“宝贝。”
安娜把手搭上去,他拉了她的手贴近嘴唇,吻克制地落在指尖,他呢喃,带着无尽的缠绵,“你呢,你是什么颜色?”
这句话说得太轻,没有人听见。
安娜的手凑到他的下巴上,轻轻摸了摸,被他瞪了一眼,他总觉得这样像在摸狗。
“我们可以加一点鼓声,鼓总是红色的。”她说。
“我已经想象到它的模样了,”他说,“但我还不确定。”
他们回到了他的公寓,今晚只有他们,在狂欢之后,伊夫是被乔治拽走的,后者还喊着“不要打扰他们了”,临出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劳尔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他隐约有些不安,好像有些事情即将发生,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门被带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响。
他晃了晃酒杯,忽然说,带着点哑,“安娜,我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她躺在他的怀里,舒服地半眯起眼睛。
“我们是不是应该分手。”
他的手还环在她的后背,掌心贴着她的腰,他们半分钟前才亲吻,他平静地像在说今晚我们应该喝点苏打水。
“什么?”
他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着她,金色的卷发温顺垂落,让人以为是听错了,他怎么会用这种表情说这种话呢。
但安娜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他说的很清楚了,take a break,他甚至不愿意再说第二遍,只是用那种「我知道你听清了」的表情看着她。
她放下手里的酒杯,杯子上印了半个唇印,淡色酒液还在微微晃动。她站起来,开始穿外套。
她拎起包的时候手在颤抖。
“就因为我和你的想法不同?”她的手已经搭上门把了,她在下意识问出“什么”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但她忍不住扭头,她看向那个垂着眼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是吗?”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是的。”
英音。她忽然厌恶这种口音,好像一个简单的词也要在口腔里滚上几圈,再漫不经心地吐出来像一把锋利的刀插进你的胸膛。
很多凌乱的画面在她眼前回闪,无人夜晚的亲吻,台上的对视,配合默契的即兴,他,伊夫,还有吉姆和乔治。她在这个乐队里待了几个月,几乎没有离开过伦敦,她保持着距离,他们拽她入场,然后他将她轻松抛下。
安娜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尽管内心有一部分柔弱地想要冲回去抱住他说“没有什么不能解决”,这个念头让她推开了门,室外冷冽的空气一下子冲进她的鼻腔,眼前一片模糊。
她花了无数个夜晚创作的舞台,她甚至把小提琴带了过来,她参与制作了那么多首歌,他一句话就下了驱逐令。
“把我的东西都扔掉。”她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扔在了地上,没有再看他一眼。
是啊,他骄傲的女孩。
劳尔靠在沙发上看着她消失在门后,门叩落,昏暗的房间一瞬间暗了下来。
他根本没有力气走过去捡起那串钥匙,他曾经亲手把它交给她。
Take a break。【3】
是。
说谎最糟糕的部分,就是你爱的人相信了你的谎言。
他可以拥有一切,但不能同时。
他只是无法同时是爱人,又是诗人。他想退开一些距离,好好看看这个陌生的东西,但他的女孩没有给他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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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布鲁克林bb
不知道为啥我回复对话框跳不出来…确实!燃烧女子的肖像好看!!我爆哭///
【1】:莫扎特的著名论断
【2】:音乐与色彩理论来自瓦西里·康定斯基
【3】:take a break 既有冷静的意思,也有分手的意思。劳尔本意是前者,安娜以为是后者。
前面提到过,劳尔喜欢宏大的主题、社会性的,前面出现过的自杀、这章的环境问题,那时候安娜一直保持距离,她并没有把自己视为乐队的一部分,但是当劳尔和伊夫拽她进来之后,她产生归属感了,性格要强能力也强,当然会参与制作。
劳尔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因为他发现之前制作的主题,不再吸引他了。他更想要倾诉的、探讨的问题是爱。而当你身处其中,你又怎么能看得清他呢?所以他做出了选择。分开是必然的。
这也是《燃烧女子画像》里讲的那点。他选择成为诗人,拥有回忆。
那么矛盾可以解决吗?当然可以。但他们都不是这种性格。所以,可怜了伊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