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几个土屋,都是半敞着木门,连窗户纸都没糊全,从缝隙里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竟然是还住着人的。
走进长泽县的县城,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个人,有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看着他们就龇出黄牙微笑,漏风的嘴里含糊地说道:“死吧,兵汉。”
第61章 俸禄
林菁不知道为什么长泽县的人会抵制军人, 但整座县城的布防还是让她满意的, 城墙显然经常修葺, 守着城门的士兵看上去也还精神。
她只要这些就够了,民生舆情那是县令的事, 只是今后要一起合作,得有个登门的过场,顺便问问她的禄米是否已运送到军营。
可是到了县衙,来迎他们的差役眼神闪烁, 道了一声回禀之后,便小跑进去通知县令, 谁想到没过一会儿,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林菁握住腰间横刀, 连忙进去察看。
“不得了了!县令上吊了!”
林菁在门前止步,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县衙的内堂屋子里乱成一团,有被踢倒的木柜, 差役扶着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人,旁边是问讯赶来的妇人和婢女, 在旁边哭作一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以为县衙这是要准备发丧了, 没想到那青袍男人“嘎”的一声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掩面而泣道:“为何要救我!我没脸见守捉使, 没脸啊!还不如让我死了得干净,呜呜呜……”
那妇人大哭道:“儿啊,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要你行得正做得直,何须轻贱自身性命,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林菁最近被套路得太多,看到这一幕也很平静,她敲了敲旁边的门框,礼貌地问道:“你是长泽县县令吧?我是来上任的守捉使,请问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长泽县县令赵进出乎意料的年轻,在朝晖的情报里,赵进是两年前中的进士,原本还得继续熬资历,没想到去年年底长泽县的县令外出巡查的时候被流寇杀害,这才匆匆被调来长泽县做县令,旁边那妇人应该是他的母亲。
赵进哆哆嗦嗦的起身,脖颈上有明显的勒痕,他拱手道:“赵某无能,将守捉使的俸禄丢失,本该赔偿,可我还有老母要赡养,只求一死换守捉使不要追究,请你原谅。”
林菁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又问道:“赵县令,你为什么要自己赔偿?这件事应该先由衙门派人寻找侦破丢失的原因,如果长泽县处理不了,应该上报给夏 州刺史,自会有朝廷重新发放俸禄,当然,也会给你期限破案,你这举动,莫非是想徇私枉法,包庇犯人?又怕我追究,所以我还没逼,你就主动投缳……我说得对 吗?”
赵进脸上一白,他身边本来嚎啕大哭的妇人也不哭了,丢了帕子,露出一张身经百战的面孔来,倒竖着两条刀眉,瞪大了眼睛对林菁道:“你怎么能这样污蔑我儿!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吗?你就不能宽容一些吗?”
林菁失笑,“这位大娘,我没跟你说话,请不要打扰我处理公务。”
赵母冷哼一声,她一看林菁不过是个小娘子,不由得先看轻了三分,赵进虽然出身寒门,但赵母一个人把赵进拉拔长大,绝对不是省油的灯,林菁这样的小娘子, 来三个都不够她塞牙缝的!赵母端起了面孔,怒道:“好歹我也是一县之长的母亲,现在我儿被逼投缳,我连说话的……唔!”
林菁一个眼神,游震海大跨步地冲过来,堵了赵母的嘴,把她拖了下去。
旁边的衙役和婢女都是两股战战,赵进指着林菁的手指都发着抖,“你,你居然敢在县衙行凶!”
林菁慢条斯理地道:“我没时间看你们唱大戏,也不爱听人讲道理,现在,直接说明情况,否则我会从军营调兵,好好彻查一下这长泽县,如果再有人妨碍公务,我会直接带回军营受审。”
“你没这个权利……”
“哦,我会记得事后写检讨的。”
赵进几乎要晕厥,他深刻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作“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叹了一口气,让衙役退了下去,然后跌坐在门口,低声道:“这件事,还是不要查了。”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守捉使的俸禄是怎么丢的。”
长泽县毁就毁在里朔方城太近了。
因为直面敌军,所以夏州的三个县城的守捉常年维持在千人左右,大昭的守捉兵团自己要屯田放牧,但梁师都怎么可能放任长泽县好好发展,时不时地便派人骚 扰、劫掠,这田是越垦越荒,最后不得不从长泽县补给大半,百姓们负担自己的口粮本就不容易,还要养城外的守捉营,日子自然越过越苦。
这里的百姓都恨透了打仗,无论是对吸他们血的守捉,还是朔方城里的敌人,都是一视同仁,恨不得他们都死在战场上。
林菁的俸禄由夏州直接拨下,押运到县城里的时候还没什么事,但是从县城往守捉营地运送的时候,便出现了可怕的景象。
城里的百姓黑压压地分立在道路两边,禄米走出城门没多远,便蜂拥而抢,每个人掏几把,愣是把林菁和亲兵的禄米全部抢光了。
治下发生这等丑闻,赵进难辞其咎,最要命的是他找不到一个可以交给上峰的犯人,他自己也是刚上任,寒门出身,家里没多少银钱,根本堵不了这个窟窿,只好在林菁出现的时候上吊自尽,唱一出苦肉计,希望能唬住这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想办法把这件事兜过去。
赵进说完,林菁就觉得这真是个聪明人。
“赵县令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找不出犯人,又想维持自己的政绩,所以把锅甩给了我。”
赵进脸色发白地道:“法不责众,我难道要押解一城百姓吗?就算如此,也追不回你的俸禄。”
“问题不在于俸禄,赵县令,我只觉得你不配与我共事。大昭已准备与朔方城开战,我因此奉命来此地接任守捉使一职,我本以为新来的长泽县县令年轻有为,应 是有血性之人,最起码也该是有担当之人,方能在我御敌之时,镇守后方保护百姓,在我守城之时,可以安抚民众,协助调动物资,掌管后勤辎重……可现在看来, 你懦弱胆怯,非我能信任之人,不过你放心,我绝不插手长泽政务,我会上报夏州刺军使为我调派一名驻城裨将,负责与县衙接洽。”
赵进愣住了,他没想到,林菁一不追究俸禄,二不要求破案,而是……他身子晃了晃,而是将他贬得一无是处,根本不屑与他共事了。
难堪,羞耻,自责……直到林菁离开县衙,他仍然没能从中缓过来,在母亲担忧的眼神中喃喃道:“母亲,我不该听你的,我做错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菁离开了长泽县,距离县城三里外,是守捉军营,之前的守捉已经升迁调到别处,据说走的时候欢天喜地,再也不用在朔方城的虎口下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了。
林菁一进大营,便有副将和各参军带着粮簿、账簿、军册等迎了上去。
副将是个光头大汉,名叫罗英,他一边带着林菁往主帐走,一边介绍军营情况:“……咱们营跟夏州军使统帅的军队一样,都隶属于右威卫,营里现在一共是一千 三百二十八人,其中,步兵两个团各四百人,弓兵团及弩兵团各二百人,骑兵两个团四百人,跳荡团一百五十人,其余为守辎重的后勤兵,这七个团的校尉都已在主 帐等着拜见将军,另外,我们已经得知将军一行的俸禄被贼人抢夺,这件事啊,唉……老何,你来给将军说说。”
林菁目光一扫,长泽守捉营虽然小, 不过该有的配置都有,罗英身后跟着一串儿正是六曹参军,分别是功曹参军、仓曹参军、兵曹参军、户曹参军、法曹参军和士曹参军,主管俸禄钱粮的正是仓曹参军 何有常,大概是一家之中掌管柴米油盐的总是会觉得日子难过,这位不仅长了一张苦瓜脸,还苦笑着走到林菁身旁,连声音都苦涩异常地道:“将军,一会儿你别嫌 咱们的接风宴寒酸,实在是因为营里的存粮不多,就算省着吃,也只够吃十天了。”
“十天?”林菁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何有常道:“去 年刚打了仗,存粮本就不多,无论是县城里还是营里,大家都勒紧了肚子省吃俭用,现在才刚开始春耕,自然接不上供给,您可知道,朔方城就在夏州地界,这挨着 朔方城边上的三个县长泽、宁朔、德静,全都穷得叮当响,朝廷运来的补给粮食都不够分啊,这一次说是要打仗,好不容易有一批补给要运来,先被宁朔给截了胡, 到了咱们这都不剩多少,听说将军是个有大能耐的,几千突厥人杀着跟玩儿似的,大家真是日也盼夜也盼,就等着跟将军大干一场,不为别的,先填饱了肚子,才能 活下去呀!”
预想中的杀伐决断没有、行军布阵没有、练兵演武没有……林菁是真没想到,自己正式走马上任的第一天,不仅遇到了猪队友,还要开始为吃饭发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还怎么打仗?
都要饿死求了!
第62章 火龙
进了主帐, 案几上放着已经准备好的午饭, 一筐杂面胡饼, 十七碗清可见底的粥,还有几盘黑乎乎的、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腌菜。
朝晖默默从行李中取出了些肉干, 招呼罗英和参军们一起用饭,林菁夹起腌菜一尝,心里就叹了一口气。
这腌菜是用醋布泡出来的,看来长泽不仅缺粮, 连盐也不富裕。
醋布的味道又酸又苦,泡出来的腌菜极其难吃, 但众人却像是丧失了味蕾,就连看上去最娇气的娄飞尘都吃得面不改色。当地的驻军, 他们的同伴就是吃这样的东西熬过来的, 谁皱一下眉头,都不算是好汉!
林家虽然穷,林菁却也没经历过食不果腹的日子,她的军粮从幽州带到甘州都没吃完, 而且幽州大营有裴元德在,绝对不缺物资, 甘州则是依山傍水, 地里不给人活路,也能从山里水里刨出食物来, 只要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甘州还算是能过得下去。
可长泽完全不一样, 她甚至从这些吃食中感受到了绝望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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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饭,林菁便开始核对军册。
这一看,又是眉头深蹙——长泽县的兵源也很愁人。
大昭有几种边防兵源,第一种是裴景行那种的,从折冲府调出来的正规军队,打起仗来,这一部分是主力,也就是传说中的精锐;第二种是负责守烽燧、长城的烽 子,大部分是当地各族雇人来上番;第三种是兵团健儿,如退伍兵、当地的自发防卫的青壮年男子;第四种是流配的犯人,就好比在幽州的时候,霍九伪装的赭衣奴 的身份,是幽州的罪囚,当时林菁并未怀疑,因为有一少部分在军营服役是很正常的情况。
但如果大量渗透到兵营就很不正常了。
长泽县的地理位置太糟糕,很多人都不愿意来这里驻守,所以长泽的守捉营里,有五分之一是正规军,五分之一是当地征来的健儿,五分之一是雇来的,另外的五分之二——全特么是罪犯。
把这群人放一起,没互相捅个精光,可真是天佑大昭了。
林菁把军册一推,众人核对得正热火朝天,突然看她这一举动,都抬起头来。
她问道:“谁了解朔方城的情况,来跟我讲一下。”
还是何有常忧心忡忡地走了过来,或许是因为了了顿饱饭,他声音没那么飘脸也没那么苦,柔声细语地道:“回禀将军,你是想听哪方面的?民生?军事?经济?还是城主梁师都本人呢?”
“民生,再缩小点,我想知道他们的粮是怎么来的。”
众人全都竖起了耳朵,听这意思,林菁是想干一票大的啊……
何有常道:“朔方城附近土壤肥沃,草场丰茂,物产充足,每到秋收的时候,城内便派出大量士兵护卫农民秋收,再将粮食运往城中入库。在朔方城附近,还有两个县城,一曰三封县,一曰广牧县,皆以农耕为主。”他展开地图,将这两个县城的位置指给林菁看。
林菁点点头道:“我今天准备出去一趟。”
罗英急忙道:“使不得,将军今天初来大营,应该先练兵训话才是啊!”
林菁点了点军册,似笑非笑地道:“我初来乍到,还是女子身份,在这些人面前训话,有几个会服我?”
“那将军的意思是?”
“无论是忠肝义胆的士兵,还是穷凶极恶的匪徒,都有一个共通点,你们说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想不出来。
司奉龄缓缓开口道:“他们都是人,只要是人,就得吃饭。”
他声音很低,也许是因为过于低沉了,所以音量并不大,但那悦耳的低音从胸腔共鸣震颤发出的时候,没有人会忽视。像是有细细绒绒的东西轻柔地刮过耳道,带 着男人低鸣如某种乐器的声音钻进了脑子里,留下一生都洗不去的印记。林菁恍惚间想起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话,之前他只笑了笑,林菁便不知怎地将他忽略了。
她迅速地回过神来,说道:“不错,有什么话先填饱肚子再说,你们在这里忙着,司奉龄,你随我一起去。”
班音突然道:“将军多带些人吧,也好有个照应。”
“不了,我要做的事,人多反而扎眼,我不在的时候,仍旧由罗副将管理军营,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朝晖和潘良两人负责对接。”目前这两人是亲兵小队的队正和队副。
林菁带着司奉龄出了大营,她骑着火炼,司奉龄的马脚力也不差,两骑先是沿着军营守备范围巡视,直到彻底出长泽范围,路上已经杳无人烟,林菁才停了下来。
两人几乎同步翻身下马,似乎都知道对方有话想说。
“前辈已是领域内数一数二的人物,为何屈就在小小守捉使身边?我虽然是林家女,却不知林家还有什么秘密需要前辈出手来探寻,还请告知,不然的话,我可能会生出跟前辈讨教几手的念头。”
林菁牵着马,明明是一身灰扑扑的戎衣加皮甲,却因为她的明艳动人,也生出了几分禁忌的曼妙滋味,她桀骜不驯的样子,像是一只美丽而危险的猛兽,正跃跃欲试地伸出獠牙。
司奉龄咳了一声,他道:“如果是五年前,你威胁不了我,现在还真有些担心在你面前……当然,这并不是我坦白的原因,而是因为我本来便是受人所托,正巧史公请我走这一趟,便顺道做了你的亲兵。”
林菁几乎可以确认他脸上也带着面具,他的真人恐怕没有这般年轻。
“你受谁人所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觉得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托付于我?”
林菁睁大了眼睛,“师父?”
司奉龄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眼中略带促狭之意,说道:“或许,你应该唤我一声师兄。”他摸出一个小巧的金锁,锁芯打开,玲珑翻出几个孔道,他用独门秘法一一合上还原,再递给林菁检查。
这是鬼谷信物七宝锁,只有鬼谷传人才知道解开方法。
林菁检查无误,立时如五雷轰顶。
师父孟继良是目前唯一的鬼谷传人,早年便收了一名传承弟子悉心培养,将鬼谷衣钵传授,使这一脉能继续绵延下去。
却没想到这弟子竟然是密探界赫赫有名的“前辈”!
“师、师兄!”
“师妹有礼了。”
司奉龄轻轻一笑,他的低音圆润,富有力量感,穿透耳膜之时,简直能令人心头百花齐绽。尤其这一声“师妹”才是杀伤力巨大,能苏到人心肺里,林菁几乎想捂住耳朵,她受不了地道:“师兄你是不是修炼过什么邪门功法,我怎么听不得你声音?”
“声音与身体发肤一样都授自父母……你习惯就好了。”他淡淡地道,然后说起了孟继良的行踪,“师父为了你兄长的病,远走南诏,不知归来时间,你也不必担心长安,那里亦有师父的好友看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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