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的空间并不逼仄,比如甘州城的城墙可以跑马车,朔方城当然比甘州城豪华,当年的统万城是比照长安城建造出来的,城墙上可供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运送物资极其方便,不过也为林菁制造了困难。
她在半空中甩出钩绳,勾住城楼的一角,手臂用力,把自己荡了过去,然后找准了时机,想是一片轻飘飘的叶片,从暗夜中飘了下去,在卫兵经过的时候,使出了壁虎游的功夫挂在城墙上,最后落在地上,没入了巷道中。
朔方城基本复刻了长安城的建造图纸,甚至连坊市都没差别,但它只得了长安城的躯壳,却没有长安城的灵魂。
长安城的人们是鲜活的,不管生活多艰难,他们是在天子脚下,有着大国臣民应有的朝气和骄傲。
林菁在朔方城见到的只有恐惧和惶惶不可终日的焦虑,不停有卫兵在街道坊间巡逻,这个城里没有游手好闲的懒汉,所有人都机械地工作着,为梁家王朝源源不断 地产出物资,穿着官袍的小吏四处走动,监视布匹、粮食加工、买卖、各类公共聚集地的任何举动,街头巷尾都贴着告示,宣扬的都是梁家王朝如何强大,梁师都如 何为国为民,以及突厥可汗对他们是如何关注,又给了多少支援。
如果民心真的能如此轻易安抚就好了。
林菁受申屠翰贴胡子的启发,也 在脸上粘了胡须,她先是找了一个大户人家废弃的柴房睡了一觉,到了中午才出去找个饭馆胡乱填饱了肚子,她本来未雨绸缪地想找个胡饼店买两张胡饼带在身上, 但是这里不是长安,没有随处可见的胡饼店,她反正也是想探查朔方城,沿着街道走进了西市,才发现这里比想象中的还要冷清。
朔方城太小了,封闭直接影响物资流通,大多店铺只出售食物、布匹等杂货,夹杂着零星的米面粮店,这其中只有唯一的一家奢侈品珠宝店,还是胡人开的。
林菁不想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去用火神令,谁知道朔方城的胡人还是不是霍九的手下,再说她也没钱买战时情报这么贵重的东西。林菁正想穿过西市离开,却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华贵的突厥袍服,浓眉细目,唇形凉薄,唯有高挺的鼻梁和高大的身体让林菁认出了他。
她在他身后跟着。
他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里,穿过了西市,走进了相邻的坊门,在青砖铺就的道路上缓缓行走,还有闲心旁边的摊位上买了两个果子,却不吃,只捧在手里,走 了一段路后,又塞给了跑出来玩的孩童,然后便开始走街串巷,接连几个诡异的来回弯道也没能甩掉林菁,最后,他施施然地走进一间店铺。
林菁跟了进去。
一进门,她便觉得不太对劲。
里面充斥着各种男人的调笑声,还有女子的娇笑声,传出许多不太正经的谈话声,坐席之间用幔帐隔开,里面三五成群,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身形,倒是没干男女勾当,里面是一张四方案几,不时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
这里竟然是一间赌坊。
见有陌生人进来,一名衣着大胆的女子走了过来,笑问道:“小郎君是一个人呐,还是等朋友?”
“我来找朋友的。”她绕过女子便往里走。
女子正想唤人拦住她,从偏门进来一名少年道:“主人有请,客人随我来吧。”
第66章 狸奴
走过偏门才豁然开朗, 青石板的路两旁栽种着茂密的绿植, 在春日早早绽放的花点缀在其中, 高大的林木耸立。此地并没有遵循大昭园林精致小巧、复杂多变的布置规则,而有一种原始奔放的感觉, 绿意蓬勃,身置自然之中。
林菁被那少年带到了一间花厅。
花厅里的家具尽是檀木打造,整面苏绣的屏风敞开,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古玩玉器, 不至于过满,也不显空旷, 透露出的品味是中原世家大族才有的底蕴。
那人已经除了面具,站在案几后方, 长发散落。
他穿着一件林菁从未见过的白色短袍, 不知是什么材质,穿在身上柔如月光,领口开得极大,露出一抹古铜色的胸膛, 衣袖宽大却又在袖口束紧,护腕上没有任何装饰, 却能在光的反射下映出银芒, 他身上最出彩的则是镶嵌了蓝色宝石的宽边腰带,宝石璀璨的如星空一般, 仿佛漫天银河环绕于一人,集结了天地华彩, 紧紧勾勒出劲瘦强壮的腰身,下方穿着的是浅棕色长裤,脚蹬同色皮靴。
直到今日,她才看到他不同的一面。
那双蓝眼眸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他是配得上这样精致的打扮的,白色华服奢靡而清冷,面容却俊美夺魄,混合了西域人种的狂野和昭人的内敛,形成一种妖异的美感,他身材无比高大,仿佛远古混沌生成的巨兽,莫名的气场吞噬了整间花厅,似的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带有他的气息。
林菁感受到了,它是那样危险,诱人。
“霍九,你来朔方城了。”
霍九露出微笑,潇洒地坐了下来,指着案几另一边的蒲团道:“是客,且坐。”
林菁走了过去,她的出现破开了他的气场,随着脚步的移动,被男子的气息一层层包围,最终坐在了他的对面。
林菁拿不准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蹙眉道:“我跟上你的时候只是好奇,没对你的行动造成麻烦吧?”
霍九拉了一下旁边垂下的绳子,隐隐传来摇铃的声音,若干名仆从端来了点心和瓜果,还有两碗煎好的茶水,他将这些都放在林菁面前,说道:“没什么麻烦的,倒是你的胆子着实令人敬佩,在这个时候敢来朔方城……先不提别的,你在长泽吃够沙子了吧,来换换口味。”
林菁苦笑。
长泽的环境真的跟甘州没法比,春天风沙大,别的不说,一碗水放在帐篷里,没多久就能看见碗底的细沙,这些小砂砾无孔不入,他们的行李包袱一打开都是一股 子黄土味儿,里面的食物也遭了殃,吃个胡饼也得先抖一抖沙子,军营里做好了饭,一开始大家还有耐心挑碗里的沙子,到了后来也懒得计较了,就连林菁都能面不 改色的吞沙子,只要别硌了牙,什么都好说。
朔方城因为城墙高的缘故,风沙不多,林菁拈了几块点心吃下去,细腻的口感简直让人感动。
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那盘点心,“真可惜带不走,为了翻城墙,我连饱饭都不敢吃。”
霍九忍不住大笑道:“我听说你劫粮的事迹了,你可知道梁师都气成了什么样子,掌管户部钱粮的刚好是他弟弟梁洛仁,这些日子连朝都不敢上,生怕被当成出气筒。”
林菁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来朔方城买卖情报?”
“怎么,莫非你觉得我在帮助朔方城?”霍九高昂着头,眼眸中透露出十分的不认可,伸出食指摆了摆,说道,“梁师都占据朔方城,这里物产虽然丰富,却不足以养兵养民,昭武商队从此经过,都要上缴重税,想在这里打通生意,可比在大昭难得多。”
她问道:“所以,你愿意帮我?”
霍九笑眯眯地看着她,摊开了手。
得,还是要钱的。林菁恨恨地又吃了几口瓜果。
霍九慢条斯理地道:“我现在帮梁师都没有任何好处,明眼人都知道,大昭是下定了决心要挖除朔方城和恒安镇这两块余毒,率领大军的是皇帝最信宠的两名青年才俊,朔方城由左平攻打,恒安镇则是独孤止,各领二十万大军。”
林菁道:“恒安镇我不清楚,朔方城很难打。”
“要不然,怎么能派你来襄助左平呢?”
林菁笑了,“你觉得我能打下朔方城?”
“这样吧,我这里有两条你最想知道的情报,等你打下朔方城的那一天,我可以免费告诉你一条。”
“这是你许诺给我的战利品?”
“可以这么说,毕竟我也看梁师都很不顺眼。”
林菁拒绝了,“但我不想要这个。”
霍九有些诧异,他身体微微前倾,“我倒是不知道,你还想要什么?”
林菁也凑近了些,她的手撑在案几上,缓缓移动到霍九的耳边,“如果我打赢了,你就为我唱一支歌吧。”
霍九低低地笑了,“能为你唱歌的人那么多……”
“是啊,那又如何呢?”
她狡黠地看着他,眼尾的睫毛调皮地上翘着,勾住了春晓最明媚的那一捧花色,她是自九天流泻下来的明月之露,惊心动魄的、自顾自的美丽着。
霍九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做的决定是对的。
他道:“自发现跟踪我的人是你之后,我便有了一个计划。”
林菁眼波流转,说道:“我有点期待。”
这时,屋外传来仆从的声音道:“主人,已准备好了。”
这次是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侍女引领林菁往宅院的更深处走去,这里无论是摆设还是衣着,都已是西域的风格了,林菁随着她走进廊下,进了一间厢房。
一进去她就被惊到了。
整间厢房都被改造成了浴室,两扇屏风隔开了人的视线,走进去才能看到地面上修建的水池,足有两丈多长,里面是微微冒着热气的清水,池面上漂浮着零星花瓣,能闻到香露的芬芳。
屋里有四名侍女,除了腰间的白巾之外,身上不着寸缕,一起走过来为她宽衣。
其中一名侍女柔声道:“婢子们奉主人之命为姑娘梳洗打扮。”
林菁有些不知所措,她没被人这样伺候过,更加不习惯看别人的身体,但这并不影响她享受别人的侍奉,同时也好奇霍九到底想干什么。
这几个侍女轻手轻脚,尽量不让她产生不舒服的感觉,将她的外袍除下,最后看到她胸前的束胸之后,有人心疼的轻呼出声:“姑娘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
她们急忙把束胸解开,将林菁的头发散开,扶着她走进了水池,然后每个人都从水池旁的托盘上拿起了不同的工具,开始帮林菁洗澡。
嗯……
林菁是真的挺脏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上一次洗澡还是刚到长泽军营的时候,本来事务繁多,她还没想着要洗,结果娄飞尘先受不了,哪有将军还没洗亲兵先洗澡的道理,于是他颐指气使地让其他亲 兵烧水,自己在帐篷里鼓捣了许久,调配出了各种香露香膏,让林菁洗完之后涂抹,林菁一概不认识,洗了一个战斗澡之后,稀里糊涂的抹了抹容易发生冻疮的部 位,便扔回给娄飞尘了。
又经历了这么多天,就算带着幞头,她的头发里也进了沙子,因为攀城墙,指缝里也有泥土,四名侍女围着她,一开始还怕用 力擦疼了娇客,后来发现……侍女们气喘吁吁地清洗了良久,然后才将林菁请了出去,让她趴在一张矮小的床榻上,其中一名力气最大的侍女留了下来,用一种粗粝 的盐粒揉搓着她的身体,其余三人搬来屏风挡住了她的身体,在外面换来粗使奴仆为水池换水。
林菁眯着眼睛一边享受侍女力道恰好的揉搓一边想,那么一大池子的水都被她给洗脏了,好浪费啊……
军营里的水可是要计算着使用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侍女用粗盐搓好后,开始用香精为她按摩,等外面的池水换新之后,又来人将林菁重新扶进了池子,有人为池子注入了一大桶牛乳,有人继续撒下花瓣,还有人 将调制好的香精滴入……四名侍女继续卖力搓洗,中间还不断往她身上涂抹一些东西,到了最后验收的时候,一名侍女将清水撩拨在林菁的身上,几乎所有水滴都能 顺着娇嫩莹白的肌肤畅通无阻地流下,这才满意地收工。
林菁麻木了,已经不记得自己身上被涂抹过多少东西,只觉得自己是一盘洒满了香料,已经腌得极其入味的肉,就等着烹饪了。
侍女为她披上长袍,带她到了另一间屋子,里面早有三名侍女在等候她。待林菁坐在梳妆台前,三名侍女便开始忙活了。
擦干头发、上妆、准备首饰。
在头发半干的时候,她们找来微烫的铁棍,缠绕在林菁长发的发尾。在上妆的时候,一名侍女用花汁涂满了她的指甲,然后用小布包好。林菁从铜镜里看出,她脸上的妆跟常见的大昭女子妆容十分不同,更明艳、更热烈、更大胆。
眼角和额头都贴上了花钿,没有繁复的发型和多余的首饰,她的长发微卷着散开,只戴了一套蓝宝石额坠,
林菁换上了细纱白袍,领口很低,露出白皙的一点前胸,袖口也是灯笼袖的样式,腰间系上了一条由蓝宝石和蓝色丝绦制成的宽边腰带,将腰肢束得不盈一握,下面穿了与霍九同色的浅棕色裤子和皮靴。
她身形修长纤细,穿上这一身之后,曲线毕露,像极了话本里妩媚神秘的胡姬。
铜镜里的人陌生而又熟悉,她不适地抿了抿涂了蜜胶口脂的红唇,最后,侍女在她的耳边挂上了银钩面纱,正想为她挂上面纱的时候,林菁制止了。
侍女们簇拥着她走向花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了花厅门口,侍女们却不敢再往前,只有林菁拉开门走了进去。
霍九正在里面一边看书一边等她,察觉有人进来便抬起了头。
林菁走到离他一步之遥的距离,她扬起脸,笑着眨了眨眼,“这就是你的计划?”
霍九的目光深不可测,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可那眼底最暗沉的地方,涌动着某种危险的信号。
林菁十分地道地行了一个胡人的礼仪,而霍九则伸出了手。
“到我身边来,我的爱姬,玉狸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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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附赠小知识:
“奴”这个字在当时是比较常见的自称,无论男女无论尊卑都可以使用,南陈皇帝和杨坚都跟人自称过“阿奴”,唐高宗李治的小名叫稚奴,直到宋朝才变成女子专有自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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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狸奴是好听的说法,按照女主吃吃吃的属性,其实就是一橘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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