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秀娟想得很是深远,反应还很快。
更难怪她对舒瑛如此不喜,曾经支持丈夫不走“正道”,似乎又是个会使妖法的骗子,舒瑛的形象看起来的确不太可靠。
这叫沧玉多少有些讶异,他想通其中关节就明白了过来,颇为理解道:“夫人深思熟虑,此事的确有些麻烦。”
天狐仔细打量着眼前温婉端庄的女子,多少感到些许歉意,他原先实在是太看轻谢秀娟了,这女子心智坚定且聪慧非常,只是此事有些奇怪,心魔怎么会选择谢秀娟这样的人作为后路,难道不怕功败垂成吗?
不过沧玉瞬间就想通了自己想法上的误区,心魔对上他的确是五五开,可不意味着对任何人都是如此,那东西到底活了有很长的一段时光了,寻常凡人对上它根本没有半点还手的能力,按照剧情里白朗秋也是借心魔掉以轻心才将对方困在自己的身体里杀死。
谢秀娟是白府的主母,她要是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必然是全府上下惊慌奔走,可以给心魔休息的时间,不必为生计操劳繁忙,更不必担忧意外。加上她这等富贵人家的家眷轻易不露面,倘使哪里露馅,也可找许多借口来遮掩,等待它完全剥夺谢秀娟的记忆。
再来,越是有钱的人越看重颜面,一无所有的人反倒毫无畏惧,即便心魔当真提前暴露,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白府的人必然会费尽心思遮掩,而不是四处宣扬,那么就能争取到足够长的时间了。
沧玉与心魔共处过一段时日,心魔得到他的经历,然而他又何尝不是在融入心魔,体验对方的生命。
就好像魇生来就特殊一般,心魔虽完全沉浸在沧玉的身体里,但沧玉就没有这样的本事了,他看向心魔的经历就如同看一部电影,说不上什么代入感,只能大概了解到对方的想法。
这的确是个很巧妙的退路,人性本就自私,白府要是出了个妖孽,他们满门都要遭殃,大户人家总被时时刻刻关注着,即便要杀谢秀娟,也要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跟时机,不可能突然一时暴毙。
更别提人死后带来的麻烦了,官府存在感不强,可也不全是吃干饭的,人命案在哪里都是大事,要真被查出什么蛛丝马迹,妖魔鬼怪可以顺风而逃,白府却是祖祖辈辈都在渔阳。
只是心魔没猜到,沧玉更没猜到,真正想藏起这个秘密的不是当家人白朗秋,而是谢秀娟本人。
不——不对!
“秋郎在渔阳的名气很大,并不全是好的,媒人上门来说亲的时候,夸赞了他无数句,当时他在渔阳是出了名的浪荡子,公公说成了家就会好的。他曾是我父的学生,我知晓他这人到底是怎么样的,成了家怎么就会变呢,他仍是他,做他想做的事,永远都不会因为别人改变,我心知肚明,才嫁给他。”
谢秀娟顿了顿,似乎有些悲伤:“只是秋郎如此行事,到底不是正途,暗地里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我虽不像公公期许的那样,能让秋郎不再醉心那些奇淫巧技,叫他每一日都欢喜高兴,但总不该成为他的负累,拖累一家老小。”
是了。
心魔猜到了。
倘若谢秀娟发现了自己有异,她若自私,必然会为保护自己而隐瞒众人;她倘若无私,想必也会因为感情甚至整个白府而封住自己的嘴巴。她要是没有发现异常,这时候白府才是心魔的最后一道防线。
即便白府真的传出妖魔鬼怪的传闻,白朗秋才是最可疑的那个人。
细雪霏霏,沧玉只觉得一股冷意瞬间从背脊上窜起,不由感到一阵恶寒。
白朗秋是个发明家,他钻研的东西有好有坏,有些是人们能够理解的,有些则是人们觉得新奇古怪的,风平浪静时还好,一旦出了什么大事,他无疑是最容易被怀疑的对象——谢秀娟的眼睛出事,她是受害者;舒瑛莫名其妙被使了妖法,他曾是白朗秋的挚友。
而谢秀娟爱着白朗秋,这才是她最致命的弱点。
白朗秋家财万贯,不知道多少人等着他出些问题,好将其彻底瓜分,难怪谢秀娟不愿意治病,这个风声鹤唳的节骨眼上,只要她被打成妖孽,少不得连累丈夫孩子,更别提白朗秋本身过于特立独行,人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向来不够宽容,说不准会害了白朗秋的性命。
“非是我无意冒犯,不过这世间鱼目混珠无数,江湖术士多是欺世盗名之徒。我担忧秋郎会为我求医问诊而失了警戒,叫人骗去银钱倒是小事,最怕是受了蒙骗。要是有人在背后谋求白家家产,借秋郎此刻心焦,害了他的名声,那岂不是叫公公婆婆伤心。”
谢秀娟摸索着桌子道:“我明白此病许是有异,然而我这等妇道人家又能做些什么,甚至是秋郎……秋郎他也无能为力啊。”
“倒不如我就舍了这么双眼睛,反正用不着做工养家,婢女家仆服侍得都极为尽心,总会慢慢习惯的。”
第一百二十章
“即便当真要治, 也得等风波过去, 我与秋郎出门远行求医, 免得家中长辈担心忧虑。”
这病是凡人治不好的, 谢秀娟自己看了许多大夫, 早已心知肚明,她察觉到了问题,因此连微笑都勉强了几分,这话说来还抱希望,无非是给予自己一个安慰。渔阳的大夫即便说不上是绝顶的神医, 可也绝非是吃白饭的料, 他们就算治不好, 也不该看不出任何问题。
奈何她跟丈夫并不算齐心, 白朗秋决定要请大夫, 谢秀娟总不能同丈夫说出实情, 对方本就不太喜欢自己的发明跟神神鬼鬼牵扯到一块儿,倘使谢秀娟此刻提起,指不定会触怒丈夫,家宅更不安宁。
沧玉知晓了来龙去脉,心中便有了几分把握,谢秀娟是个聪明的女人,该舍得的舍,该断掉的断,只是人各有自己的想法,天狐不敢断言自己就真能为这位白夫人驱除邪祟。
心病还须心药医, 得看谢秀娟自己怎么想了。
“你这病说难治倒不难治,说容易却也不算容易。”沧玉伸出手去,微风送来亭边大树上的两片叶子,还沾着未化的雪花,悄无声息贴在他掌心之中,雪被妖力催化成了圆润的水珠,将叶子洗得发青,他将叶子贴在了谢秀娟的眼睛上,温声道,“你觉得眼睛如何?”
远远白朗秋看着叶子无风自动,逆着雪花转落在沧玉的手心之中,不由得目瞪口呆,他知晓玄解与沧玉许是有些本事,可从未想过是这样的本事,一时又惊又奇,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道沧玉先生是用的什么法子。”
“法术。”玄解淡淡道,“你们没有见过吗?我还以为天底下都是道士乱跑呢。”
白朗秋摇了摇头,笑道:“我早年经商,倒还见过几个道长,不过撒谎骗人的倒也不少,再来那些斩妖除魔的道士虽然各有神通,但总不能揪着人家询问。不知道这是如何学来,我倒不奇怪这能耐,只是想知晓怎么叫那叶子动起来,噢——”他说得一时忘情,半晌才发觉自己说得过于露骨,不由歉意道,“若是不便言明,全当我方才胡言,不要在意。”
其实白朗秋自己从不藏私,可世间有千奇百怪的规矩,他经商时游历了大江南北,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古怪规矩与脾气的匠人,这等妙法仙术,想来不是常人能学的,他与玄解是君子之交,不想为这事伤了和气。
他忘情问出那几句话来,只是因着世上万物皆有迹可循,水车需得借助水势,马车需得马儿去拉动,叶子自要靠得人手去摘。
要是这叶子可以随心所动,那往后砖瓦重物岂不是也可隔空飞来。
“没什么,天生的。”玄解没白朗秋想得那么深,更不知道对方在打永动机的主意,只说了自己知晓的事,“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与那些道士没怎么接触过,只知道他们算卦很厉害,不过算得时准时不准。”
白朗秋对这个是不信的,就微微一笑道:“算卦就是如此,总能蒙得半句对。”
他倒非是不信鬼神,而是对这些命途早定的说法嗤之以鼻。
话分两头,再说回沧玉这处,谢秀娟不知道对方在使什么法子,只觉得眼上燥热退去,有什么清凉的东西贴了上来,下意识伸手去摸,冷不防碰着沧玉的手,竟比冰还冷,立刻收了回来,迟疑道:“冰冰凉凉,不那么疼了。”
“说出你的心愿,你最想要的东西。”沧玉微微笑道,“必定是你最想要的。”
这回谢秀娟沉默了很久,自幼接受的教育束缚着她的本性,使得深埋在心中的话无论如何都难以吐露:“我……”
沧玉耐心等待着,这两片叶子不过是个障眼法,拿来困住心魔残留的魔气的,最重要的还是谢秀娟是否愿意直面自己的心,要是她始终不愿意,那么谁都没有办法帮忙。
“我想……”谢秀娟到底说不出话来,颓丧道,“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
沧玉的声音含笑,两片绿叶落在了谢秀娟的手中,女子茫茫然抬起头来,不知所措。
谢秀娟仍是看不见,然而沧玉的话语勾动了她的心绪,那氤氲的魔气极明显浮现了出来,大抵是觉得无害,伺机占据谢秀娟的身躯。这两片绿叶没什么他用,不过是拿来误导魔气的,待到谢秀娟坦然面对自己之后,她就能重见光明了。
“这两片叶子收好,倘若你有一日重见光明,就将它们一把火烧了。”
沧玉的声音似笑非笑,谢秀娟虽知心底之事无人能知晓分毫,但听到此处,仍觉难堪羞赧,便点了点头道,“这……你能否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这眼症是心魔作祟,因你心中有欲念贪想,它才流连不去。我方才试图将它取出,哪料得它挣扎反抗,才使得你双目剧痛;此刻赠你这两片绿叶,是为误这魔气去向,你有一日能放宽心怀,这魔气自会趁虚而入,到时候就会钻入叶中,因此我要你重见光明后立刻将它焚烧。”
谢秀娟听了个明白,于是放下心来,点头道:“劳烦恩人了。”
“我倒是有一事不懂,你既担忧白老爷受骗,何故愿意将真情实话告知于我?”索性要问,不如问个干脆明白,沧玉见谢秀娟思路颇为清晰,按她的说法,即便他们是白朗秋请来的人——倒不如说正因为他们是白朗秋请来的“江湖术士”,更不该如此据实以告才对。
听得此言,谢秀娟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脸上泛出狡黠之色来:“秋郎已非是孩童,他要是病急乱投医,我自然感觉得出来,他去请你们时冷静无比,你又不曾来装神弄鬼要我买你什么药丸,天底下的骗子不外乎要财,你不求财不图色,没什么过分的要求,怎可能是骗子。”
“更何况,你们二人前不久才帮过舒瑛那书生的忙,欺负过我家娃娃,又是外乡人。”谢秀娟顿了顿,仍是将话说出了口来,“你们倘若联合别人要陷害我与秋郎,我大可说你这人睚眦必报,连小孩子都不放过,因此怀恨在心来诬陷,你说大家会信谁?”
沧玉不由得鼓了鼓掌,笑道:“夫人当中女中豪杰,只是我还需得提醒一事,往后切莫要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若我真是坏人,岂不是早做提防。”
谢秀娟道:“正是因为先生坦荡,我才说得如此直白。”
这话叫沧玉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他发现不光白朗秋这人有趣,连他的夫人也有意思得很。
病看到此处,能不能治好全看谢秀娟自己的本事了,她倘若心念深重,天皇老子来了也根治不了她,倘若她能想得清楚明白,那么无需妙手即可回春。沧玉请谢秀娟继续听雪,那女子将两片绿叶藏在怀中,向虚空点首示意,又再坐下来聆听雨雪之声,而沧玉则挥袖往外走来,白朗秋急忙迎了上去。
“如何?”
沧玉含笑道:“白夫人可真是聪明非凡。”
白朗秋不明白为何沧玉突然说谢秀娟的好话,又觉得他非是那等无的放矢不知轻重的人,不免疑心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迟疑道:“不知道先生此话何意?”
“只管去问你家夫人便是了。”沧玉轻描淡写道,他上前一步牵起玄解的手,只觉得人间当真是有意思极了,想到方才与谢秀娟谈话,忍不住欢笑起来,“行了,咱们走吧,莫打扰人家小两口闲谈了。”
白朗秋正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此意到底是治好了还是没有治好,又是为何得了这病症,病灶是在何处而生。刚想要个说法,哪知抬头一看,这茫茫白雪之中,只覆着灰黄的树干与青瓦,哪还有那两道身影,只好转头往亭子里走去。
如沧玉所说,去问他的夫人去。
大妖出行,如风似雨,平日里喜欢脚踏实地行在市井之中,这时玩点缩地成寸的小把戏逗逗凡人倒也有趣。
玄解看着沧玉满面喜色,不知他为何如此高兴,还当是谢秀娟讨了欢心,不由得眉头紧皱,沉声道:“她与你说了什么吗?”
“她没说什么,只是我知道了一件好事。”沧玉欢笑道,他并不是真的这般开心,而是想到那心魔选择谢秀娟不过是瞬息的念头,却洞察人心如此,不免觉得一阵阵的后怕,因此情绪失控,用笑来代替失态,“这心魔真是时运不济,竟拿最弱之处来与我较长短。”
沧玉发泄完情绪后就不再笑了,他吐出一口长气,脸上喜色瞬间消散。
那心魔误以为闯入沧玉心中是件好事,哪知反被大妖困住,倘若它当初在渔阳之中寄生,恐怕此刻要变成沧玉被玩得团团转了。倒不怪心魔大意,它焉知沧玉脾性与人相同,只以为全天下的妖怪都是一样冷酷无情,自然是先占身体重要,未曾想反倒因此受了害。
其实这事已经没有后续了,谢秀娟眼睛上的些许魔气需要刻意动用灵力才能看见,可见即便真是心魔的化身也虚弱无比,因此沧玉才会说用凡火就能烧个精光。
即便谢秀娟真的不肯放开心怀,等到心魔复原,想来那时沧海都已化作桑田,即便就近,也还有天仙女在,她解决这点麻烦轻而易举。
沧玉放宽了心,见着玄解不明所以,忍不住感慨:“你倒是无忧无虑。”
“是你思虑过重。”
玄解平静回道,仍不知沧玉在欢喜些什么,只好皱皱眉,决定不再与白朗秋往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白朗秋:喵喵喵????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解决了难事, 心头当然畅快, 出门来才过了没几个时辰,晌午不到, 早饭已太迟。
好在两妖不饿,在外买了些点心吃, 而后就牵着手往城外走去,他们来这渔阳多日, 吃遍了美食,赏遍了风景,还未曾真真正正去看过海。虽来时踏浪, 但到底是行路而非观赏, 心境不同, 这海景自然不同。
这时雪渐大了些,大海翻出雪浪,携着白沫的浪潮一波波涌上, 只见得远方高山耸峻, 崒嵂悬青冥, 几片云霞披身, 氤氲出灰淡淡的雾气遮住山头,玄解索性不去想白府的事,他觉得白朗秋颇有意思,可并不怎么看重,烛照这一族本就是如此,除了心爱之人, 世间其他生灵都无关紧要。
沧玉找了块礁石与玄解一道坐下,看着滚滚白浪,顿感心中开阔,他来人世已久,见惯了风霜雨雪,看到了人世冷暖,要说旅行未免走了太久,倒真生出几分思乡之情了,不由道:“也不知道青丘之中,倩娘、赤水水、春歌他们如何了。”
说到春歌,她还与那人间皇帝有段姻缘,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嫁过去了。
青丘狐族的事的确不多,只是族里剩个赤水水管事,还有几位准备等死的长老,依他的性子,一边带孩子一边忙公务,约莫是忙不过来的。
人间的确有趣好玩,且美不胜收,然而沧玉终究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越是与人相近,越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想着回家再宅上几年,可又想起这是玄解的游历,当即住口不再继续了。
要是玄解想回家去,他当然会说的;既然不想,那沧玉说了反倒是左右他的想法。
玄解听得此言,心中一片亮堂,便明白过来了沧玉是有了折返之意,他其实对人间倒没多大的兴致,只是对青丘更没什么留恋,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的。只是回到青丘,沧玉不免又要做他的大长老,不如在人间这么快活逍遥,因此玄解垂下眼眸思索,想不出个由头来,索性当自己没有听懂。
一个无心再说,一个有心不懂,自然相安无事,沉默了一会儿,就又起了另外的话头。
“说起来,玄解……”沧玉伸手放在玄解的手背上,对方从善如流,当即转过手来将他紧握住,那双黯黑的眸子盯着他观瞧,示意继续说下去。
天狐沉默片刻道:“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爹娘是谁吗?”
此事不是沧玉无端想起,而是他想到方才与谢秀娟所谈论的事,谢秀娟诚然是想保护白朗秋。
可除了白朗秋呢?要是她的丈夫被打成妖孽,那么妖孽的孩子定然是半个妖孽,谢秀娟与沧玉大大方方提起白朗秋,可只言片语不曾提到她们二人的孩子,那个刁蛮任性又本性尚算良善的白小少爷。足见母亲保护幼儿之心,纵然自己都一无所觉,本能仍是处处小心着的。
父母对孩子是如此,孩子对父母当然有所不同,玄解从来不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提起过自己对亲生父母的好奇或是疑问,他平静接受了自己被遗弃的事实,接受自己的与众不同,因此沧玉想知道玄解的想法。
“那很重要吗?”玄解握着天狐的手,他抿了抿唇,倒不至完全无动于衷,血亲骨肉,身生父母,这二十多年来他自然也是想过的。其他的小狐狸都有爹妈,童言无忌,偶尔说起话来难免露骨,玄解虽不曾被刺痛过,但偶尔难免会想父母是谁,又为何丢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