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间的伙食很好,起码比倩娘的手艺要好太多了, 沧玉笑笑没说话,他只吃掉了半盆面, 那分量实在太多了,玄解胃口不好,精神头太差, 赶了一路回青丘,恹恹在沧玉的怀里,干脆不吃了。
倩娘坐下来给自己盛了一大碗,扒拉着碗口在嗦面,眼睛还盯着夹在沧玉领口上仰脸睡觉的玄解,忽然对时间的改变有些怀疑起来,那二十年是真真正正流逝过去了的吗?
她低着头扒面, 隐隐约约已经觉察出了什么。
倩娘的脾气并不算很好,可是脑子还算得上好使,对青丘的风吹草动更是了解,春歌找赤水水喝了一夜的酒,沧玉对山海间与清宵盛会只字不提,玄解突然变作幼兽般的模样,被这天狐护得密不透风。
纵然是傻子,都看得出些许不对劲了。
“你怎么不问我发生了什么?”沧玉温声问道,他吃出了面汤里的咸味不是来源于盐,这世间上他所信任的人并不多,曾经狐族是一个,如今却只剩下了倩娘这一个,想来不得不说是句讽刺,他本来与倩娘并不是这么好的关系,可如今想想,竟只有这只险些进了自己肚子的鸟妖对他与玄解是真心实意的。
倩娘说:“我干嘛要问,难道你自己没长嘴,不会告诉我吗?”
沧玉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低下头,下巴蹭过玄解粗糙的头顶,小兽像是只奶狗般缩在他怀里,暖和的像个小太阳:“倩娘,我不想说,对不住了。”
“不想说就不要说,我又没有非要听。”倩娘冷哼一声道,“你放心好了,我虽然很蛮不讲理,但有些道理却很明白,咱们俩都有不愿意告诉彼此的秘密,如果我非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不愿意说的事,那我岂不是也要将我不愿意说的事告诉你。”
沧玉有些诧异:“你今日倒是通情达理得有些吓人了。”
“吃你的面吧,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难怪瘦成这个模样,就是因为你这个坏榜样,才把玄解都饿瘦成这个模样了。”倩娘盛气凌人地责备道。
沧玉心道:要是饿几顿就能简单地瘦成玄解这个模样,那满大街的小姑娘就不会哭着喊着吃苹果减肥还要加健身来折磨自己了。
挨倩娘骂的时候,总是让人恨不得找个高楼跳下来,因为她实在说话刻薄尖酸到叫人气血上涌;可是倩娘有时候开玩笑时,又实在令人觉得她装着满肚子的奇思妙想,顺着那伶牙俐齿慢慢跳出来。
这叫沧玉忍不住感慨了声:“倩娘,你倒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有那么点讨人厌的。”
“你说什么?!”倩娘杏眼圆睁,柳眉倒竖,“你跟那臭不要脸的赤水水当初抓老娘炖汤的事怎么不拿出来说一说,你说我讨嫌,我还……”她本来也是要说沧玉不是每时每刻都那么讨人厌的,想想这话已经被沧玉说过了,一下子想不出什么话来好讲,当即气得在原地跳脚,恨不得把手里的面条都泼到沧玉脸上去。
要是可以,连碗都要扔过去,她这时豁出去了,倒并不怕沧玉打人,只是怕砸着玄解了。
倩娘对玄解,总是有一种于旁人不同的温柔跟关心。
沧玉看她的模样,又笑了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他当然不是在摸自己,而是在确定玄解的安危,就他回到青丘来之后,倩娘少说见他做这个动作已经有五次了。对山海间发生了什么,灌灌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可能叫如此冷淡的沧玉这般在乎玄解的原因,她倒真有些好奇。
只不过倩娘刚刚已经答应了不问,就绝不会多嘴再问,就像她当初很爱惜玄解,可也能做到闭上眼睛,所谓能屈能伸,不外如此。
尽管这两件事完全没有什么可比性
“倩娘,你往后有没有什么打算。”沧玉又勉强着吃了几口面,就将筷子搁下了,他眼下实在没有什么心情继续吃面,干脆直接开口道,“就是你自己的今后,你有没有想过何去何从,要做些什么?”
倩娘古怪道:“我?你问这话干什么,试探我?”
沧玉摇了摇头,淡然道:“我今后也许不会再住在这里了。”
这几个字明明没有一个是倩娘不认识的,可是合在一起就叫她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于是困惑道:“不住在这里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去山海间效力?还是说要换个地方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跟着你走就是了,你放心,什么悬崖峭壁都难不倒我,只要你们兽族是可以住的,我们飞禽没有什么不能休息的。”
“我的意思是,我要离开狐族了。”沧玉说道。
“噢,这样啊,那倒难怪了。”倩娘被逐出了灌灌一族之后,算是狐族的妖,别看凡人需要家族来支撑自己,妖族之间更是如此,寻常的妖族没有了族群的庇护,落了单,不说修为,光是生存都异常艰难,若非是那种厉害至极的大妖,平日受什么委屈都得自己忍着,所谓势单力孤,并不是说说而已。
虽说倩娘是沧玉的仆人,但她其实算是狐族的妖怪,难怪沧玉开口询问,他要是离开了狐族,还真说不好。
“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狐族啊?”倩娘茫然道,“离开了,你又要到哪儿去。”
沧玉笑道:“你分明答应过不问的。”
这倒奇了,倩娘心中纳闷,脸上嘿地一笑,不假思索道:“我刚刚才问出来的问题,几时答应过你不问了。”
而沧玉只是但笑不语,倩娘低头思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方才的对话,看来内容是沧玉刚刚所言不想说的事情,不由得恍然大悟,顿时气煞。
倩娘的情况十分特殊,倘若沧玉离开了狐族,她的情况就很容易变成一种困境,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一旦沧玉不信任春歌之后,几乎不吝啬将自己所考虑的事往好坏两个极端去想象,免得往后又因思虑不周而感到后悔。
“你莫名其妙突然叫我思考这些事,我怎么知道何去何从,大不了找棵树随便当我的灌灌呗,还能怎么样。”倩娘不屑道,“反正我看狐族应该是没有吃我的意思,只是没了你,我也没什么可效忠的,总不能要我去给赤水水当厨娘,他这狐狸爱清净,是绝不肯让别人介入他的生活的,我也不愿意伺候他。”
玄解这时挣扎了下,又把身子往外挤了几分,被沧玉塞了回去,看起来有点可怜,他自打分出一半本源之后,不光外形缩小了不少,连带着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剩下一个时辰半睡半醒,另一个时辰跟沧玉对看。
生活极其枯燥乏味。
沧玉轻轻叹了声:“我孤身一人,来来去去,并不挂碍,只是担心你,倩娘,这么多年来累你照顾了,我虽只是想走自己的路,但又恐连累你不安生,因此有些忧心,若有什么能叫我帮上忙的,你但说无妨。”
“那你会改变想法吗?”倩娘忽然道。
沧玉没有说话,可从他的脸上,倩娘已经看出了答案,她没好气道:“你心里已经决定了,何必觉得抱歉,这又有什么好抱歉的,我知道你还有点妖性的时候,就已经不太气你了。我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既然你这么生气狐族,巴不得离开,我当然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不用担心我,担心又没用,还不如省下心思把玄解喂胖点吧。”
“不过,沧玉,你这下离开了青丘,要到哪里去?”
“不。”沧玉摇了摇头道,“我不会离开青丘,只是换个地方。”
哇。
倩娘暗暗咂舌,她心想:看来问题是真的很大,沧玉分明不打算离开青丘,却还是死了心要跟狐族闹翻,山海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早知道厚着脸皮跟玄解一块儿去了,装什么大尾巴狼。就算不去,刚刚也不该说得那么果决,这下好了,话又被自己堵死了,真是气鸟。
“噢,可是青丘早已划清了地盘,你去别的地方,会不会有什么不便?难不成你要去抢那些散妖的地盘不成,这样虽好,但我觉得你恐怕会沾上许多麻烦。”
沧玉笑道:“旁的地方或许会,可是有一处地方绝无人烟,莫说是散妖了,纵然是三族,都不肯轻易到那里去久住的。”
“啊?”倩娘怪道,“还有这样的地方吗?是哪里,你可别告诉我要窝在某个山头的洞里当野猴子。”
“火灵地脉。”
!
第一百七十九章
要说很是憎恨狐族, 那并没有。
这感觉只是好像一根弦绷得很紧,有朝终于断掉了, 抽出手上一道长长的伤疤, 嫣红的血流出来, 其实只在绷断的那个瞬间被吓了一跳, 剩下的就只是早知如此的疼痛与沉默。最初时沧玉曾翻来覆去思考过是否是自己太平凡,迟钝地在大局外徘徊,而不曾进门窥探一眼,后来玄解休息的那些时日,倒是慢慢想明白了。
任是沧玉拥有再大的能力, 这天底下的众生都不过是一颗棋子,天外有天, 人外有人,苍生无穷无尽, 谁又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倘使有心算计,是怎么都逃不开来的。
就如同海上飘摇的船只, 纵然船身再坚固,也总有能将它打散的巨大风浪。
玄解是一样的道理,他即便再强大,再厉害,仍然有自己的弱点。有时候沧玉甚至觉得自己应当感激春歌,他对春歌连同狐族总难免抱有一份愧疚之情,这些狐族所信任的那个妖怪与他毫无半分关系, 沧玉所得到的一切都源自于那个早就死去的灵魂,如今一清二楚,互不亏欠,却也省事。
有些面具要是戴得太久了,撕下来就要沾血带皮了。
眼下还好,只是痛,还不至于活生生撕裂开来,少了念想,就不会那么伤心。
他们到底不是沧玉的朋友——真可笑,甚至连这个名字都不是他自己的。
沧玉打算离开狐族的消息并没有特意隐瞒过,虽不至于如长了脚般传得到处都是,但应当知道的狐妖还是都知道了。春歌的态度难以捉摸,倒是赤水水第二天就跑来蹭饭,他真是操心,忙完这头要填那头,好像整个青丘就剩下他这么一只能喘气的狐狸还会说上两句话。
赤水水来的时候,沧玉已经不是很生气了,他的生气去得很快,整只狐狸就如同一截枯焦的木头,火已经烧灭了,只剩下点呛鼻的烟气。于是赤水水心里不由得哀叹了声,暗道:这次可真是麻烦了,我还没有见过沧玉这个模样,他当初喜欢容丹的时候,与春歌吵得最凶都没变成这样过,看来是真的很喜欢那只小崽子了。
那只小崽子正伏在沧玉的腿上熟睡着,他对沧玉的任何决定都没有什么异议,说不准沧玉要去杀人,他都会帮忙放火,赤水水要是指望他们俩之间那点儿微末薄弱的师徒之情,只怕今天只能铩羽而归。
“你真的要去火灵地脉?”
赤水水跟春歌不同,倘若那位女族长在此,必然要诚恳地婉言相劝,或是动之以情,或是晓之以理,她当了许多年的族长,做事情的方式与思维跟赤水水并不相同,她作许多决定是为了达成,而不是为了理解;因此于情理之上,反倒是赤水水更能明白沧玉的抉择,正是因为如此,春歌才不愿意自己前来,反倒让赤水水帮忙规劝。
他们彼此之间太过熟悉,熟悉得有些不知分寸,因而才有了今日的尴尬境地。
“不错,你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件事吗?”沧玉微笑着,慢条斯理地抚摸过玄解的背脊,烛照的复原能力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才不过短短几日,幼兽的身形就抽长了许多。年轻时玄解不曾体验过的东西在这几日短短发生,那些凡间的人族少年才有的生长痛体现在他身上,熔岩般的铠甲皲裂开来,露出跳动的火焰,被迫撑开的体型几乎搅得玄解不得安宁。
嶙峋的骨骼几乎要挣破表面冲出来,就如同玄解从没对任何事与人低头那样。
“这嘛。”赤水水倒也爽快,他道,“要是可以,我当然是想来打消你的念头,只不过我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决定了,是千百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不过火灵地脉那地方,一时捕猎倒还好,要是长久住着,恐怕不是个好去处,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并不拦你,不过怎么也该换个好点的地方。”
沧玉摇了摇头,他看向了赤水水,肚子里藏着千百句恶毒的话来刺伤这只同样受益的狐妖,然而他并不出口,许多东西没必要做得太绝,因此轻声道:“我并不觉得那地方难熬。”人在安逸的环境下,再是舒适的所在都会有所挑剔,可一旦没的选了,怎么落魄的境地都能咬牙撑下去。
既然有了目标,又明白自己是在为什么而忍受,那么即便是火山冰川,都不能阻拦。
人事实上要远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坚韧。
在琉璃宫的时候,沧玉本也以为自己永远都无法忍受寂寞,可是经历过这一遭之后,他反倒觉得清净些也没有什么不好,起码寂寞的滋味并不会比这种失望的痛苦更令人难过。而这世间众生与玄解比起来,沧玉又更愿意与后者待在一起相处些,他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大概就是自己都无法确认自己真实的存在,而玄解的心里,填着清晰而完整的他。
那是沧玉自己都做不到的事。
赤水水又想叹气了,他不是个适合叹气的妖怪,他的生命总是很快活,没有麻烦的感情纠葛,也没有对谁的求而不得,更谈不上什么贪婪与欲望。这世间许多事对他来讲都是很简单的,有时候你可以侥幸选择到你都想要的东西,可有时候你只能选一个,春歌选了她心里更重要的那个,却又不舍得另一个。
这不是不对,只是太难了。
沧玉不像人类,经不起磋磨跟时光,他有着漫长的生命与光阴,凡人投入轮回会忘记一切。可是妖呢,当时间冲刷过记忆,假使仇恨被砂石消磨得仅剩无几,那么他曾对春歌的友情与温情也必然得到相同的结局。
赤水水知道这个问题太愚蠢了,可他还是忍不住,生在世间总要做些蠢事,否则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你真的不愿意原谅春歌吗?”
“那你愿意吗?”沧玉的手顿了顿,他抬起脸来,天明明是晴朗的,可不知怎的,赤水水却感觉世界都暗沉了下来,暴风雨仿佛潜伏在远处,凄风寒雨就下在他心里,那讥讽的笑意如同幼年恐惧的鬼怪,在荆棘丛中伺机狩猎,准备抓走不谨慎的幼崽饱餐一顿。
赤水水听见自己酸涩而艰难地回答道:“也许……会的。”
其实就连赤水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底的答案,他从不曾将任何人的地位放于狐族之上,也绝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里。只是他同样清楚,这样的回答不过是期望春歌与沧玉之间能有缓和的地步,倘若真能原谅,也绝非一言半语所能轻而易举消磨的。
沧玉莞尔一笑,他很平静地说道:“那你原谅她了。”
起初赤水水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困惑地看着沧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于是他沉闷地捡起地上一根枯枝拨了拨泥土,慢悠悠道:“我不喜欢不高兴的事情,这件事是你跟春歌闹得,我就不插手了。臭小子怎么样,还跑得动吧?”
“死不了,还能喘气。”沧玉轻轻拍了拍膝头的玄解,低声道,“你既然醒了,怎么不起来。”
玄解掀开眼皮,沉闷道:“我饿了。”
他跟沧玉不同,并不生任何人的气,只是懒得理会而已。
赤水水跟他们俩分开的模样都很熟,但是偏偏两个大妖在一起的样子是最不熟的,忍不住一身恶寒,抖了抖鸡皮疙瘩,不管是陷入情爱的玄解还是陷入情爱的沧玉,看起来都实在有些太恐怖了,他打个哆嗦道:“我走了。”
玄解这才略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看他:“你还没走啊。”
赤水水的青筋忍不住跳了出来,龇牙咧嘴地勉强自己笑开颜来,一字一顿道:“是啊,看来你变小了之后眼神都不大好使了。是不是啊,小眼睛。”他有点想像很多年前那样掐着玄解的后脖子往树上提,这只沉默的幼崽曾如同精巧的工具,机械地按照指令完成做法,即便惹毛他无数次,他都不会生气。
谁会想到几十年后,这只曾被以为是哑巴的幼崽竟然会有如此惊人的变化,他非但能够开口说话,而且一开口,就是天崩地裂,山摇地动。
大概这一切早就是注定的,谁都逃不过去,那些习以为常的每一日,并不是永远持续下去的,而是等待着某个节点,发生截然不同的光景。
临走前,赤水水回头说道:“这世间的选择各有不同,春歌她身后是整个狐族,走得越远,越是安稳,她所看到的黑暗就越多。这些事说不上多,你做过的也不少,今日伸手碰到了你喜欢的,往日也碰过人家心头上的,只不过你能对她撒气,人家纵然撒了也没用。”
“你想说什么?”沧玉皱眉道。
赤水水沉默片刻,摇摇头道:“没什么,她还是做了这件事。我只是觉得好笑,你与她,正是因为感情才会如此愤怒,偏又因为这感情,要消磨这感情。”
他最终道:“沧玉,你心软了很多,可我们还是铁石心肠着,实在对不住你了。”
第一百八十章
之后便没什么大事发生, 沧玉略有些记挂棠敷,只是他如今不想与狐族来往, 便没有多问, 更何况要是有什么异动, 赤水水与春歌必然会有举动, 倒轮不着他多心。
玄解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只是没有往常的精神气,胸口的伤势偶尔还会裂口,露出空荡荡的内部来,缺失了一半的源火忽闪忽灭, 如同块焦黑的木炭。沧玉偶尔看见,就将手掩在他的胸膛上, 好似那样能有什么成效似的,其实天狐也知道这已是毫无意义的事了, 只是人总是会做许多没有意义的事,与这件事有没有用处并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