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
都已经给他了。
商姒骤然阖目,下意识探手一摸,是凉的。
想必他没有久歇此处,她便松了一口气。
毕竟她现在是天子身份,实在不好让人知晓她与迟聿的瓜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他并非同一阵营。
她躺了许久,脑内纷乱如麻,许久才撑手坐起,不动时毫无感觉,这般一坐才觉浑身酥软酸麻,她紧紧蹙眉,面前掩住胸口细密吻.痕,扬声唤道:“来人。”
蓝衣听到里面传来细微动静,便掀开珠帘走了进来,低唤道:“陛下。”
商姒蓦地抬眼,淡淡看着蓝衣。
“奴婢知道公主便是陛下,但此事断不可声张。”蓝衣微微一笑,看着她微微散开的领口中,青红吻痕若隐若现,昭示了那一夜是如何耳鬓厮磨、翻云覆雨的,现在的商姒,盈盈无力,红潮方褪,仿佛更加柔婉迷人了,蓝衣一时没挪开眼。
商姒掀被赤脚站起,才跨出一步,便皱了皱眉,浑身有些酸痛。
蓝衣连忙上前来扶住她,轻声道:“陛下慢些走,奴婢先服侍您沐浴更衣罢,然后再去上朝。”
商姒凝眉不言,只默默点头,慢慢走到殿后浴池中,双腿有些不自觉地打颤,仿佛站立不稳,她依靠着蓝衣,赤脚走下石台,身子微微一沉,霎时热水裹身,暖意融融,商姒微微闭眼,身子一寸寸放松下来。
她嗓音干哑,问道:“世子呢?”
蓝衣回禀道:“世子出去处理公务了。”
也不知是什么公务,让他整夜不歇,她虽做回了帝王,却是什么也不知道。
商姒泡在浴池里,困意又不知不觉来袭,直到身子被人从水中抱出,刹那间温暖退离,肌肤触碰上冰冷的空气,她猛地惊醒,身边人已拿长巾裹紧了她,擦干了她身上的水珠。
迟聿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低笑道:“困成这样?洗澡也能睡着。”
她面上闪过一丝窘然,旋即将头埋入了他的怀里,迟聿将她轻轻横放在玉石台上,慢慢给她揉干了长发,手指在她下巴处捏了捏,低笑道:“看你这般模样,我倒是更加欢喜。”
她睁开眼,隔着蒙蒙水汽,她的眸子也含了一池波光。
他心底一动,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昨夜痛不痛?”
她摇头,又点头,伸手勾住他的脖颈,迟聿将她抱回榻上,拿药膏抹了抹几处青紫痕迹,“能提神么?是时辰上朝了。”
她轻“嗯”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勉强定了定神,坐直起来。
迟聿拿过肚兜、中衣给她,商姒将衣物一件件穿起,直到悉数打理完毕,才传令下去,敲响朝钟,传百官入宫朝见天子。
外面钟声沉闷而响亮,一下下敲入商姒的心底,商姒的心却越来越沉重,仿佛一下子坠入深渊去,再也看不见了。
她低头,最后洗了一把脸,勉强清醒了一下,恢复了高高在上的神情,拂袖出去。
……
文武百官陆续入殿,太监高喝“天子入朝”,商姒从殿门快步走入,文武百官不敢抬头,悉数跪下长拜,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一路昂首,步履缓慢,衣袍纤尘不染,腰间鎏金聚拢了一点璀璨光华,足下赤舄华贵,威仪自成,一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容颜终于迎来百官的瞻仰。
商姒走上御阶,振袖转身,淡淡道:“诸位爱卿平身。”
许久未见这位天子,百官起身,那些老臣们纷纷抬头不安地望向天子,见这御座上之人,安然而寡冷,就是记忆中那个模样,便觉得激动不已,而新入驻长安的昭国将军们,纷纷打量起这个天子来,神色各异。
本以为他们的主公攻入长安,这位天子就要退位让贤,谁知又让他回来了。将军们大多是不服气的,却又无可奈何,目光从商姒十二毓后的容颜游移至左下方的迟聿身上,他们的主公不知在想些什么,将军们暗暗咬牙,双目喷火,只得将这满腹憋屈咽了下去。
众臣微微抬眼,屏住呼吸看着少年天子,如今王赟伏诛,再无忧虑,他们等待这位君主重新给予他们希望,甚至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一拥而上,无论是选择对付不速之客迟聿,还是选择韬光养晦。
而百官之中,沈熙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高高在上的那个身影,袖中的手不由得狠狠攥紧。
她最终还是回来了。
非但回来,还重新做回了帝王。
迟聿并非好人,精于算计,城府极深,若说她未与迟聿坦诚,他绝是不信。只是身为女子,她到底还是脱离不开迟聿的掌心。
沈熙垂下眼,掩住眸底讥诮。
商姒的目光扫过这些臣子,在沈熙的脸上微微一停留,旋即扬声道:“朕即位之初,本以建兴天下为目标,为仁德之君,泽被天下,造福四海,然王赟专政,朕年少积弱,故坐以待毙,惭愧可叹。”
她微微一顿,阶下百官不知何意,皆有不祥的预感,商姒微微一笑,继续道:“……幸有昭国世子迟聿率兵破关,其声如雷,其势如宏,兵威赫赫,惊慑天下,救朕于火热之中,斩奸贼,塑太平,朕诚感心动念,今朕已归朝,特敕封昭国世子聿为天下兵马大将军,统领三军,又为朕效。”
此言一出,满朝皆惊。
此话激起千层浪,下方登时一片窃窃私语,却无人开口反对一句。
迟聿自攻入长安之后,至今不过清缴乱贼,并不自封,难不成就是在等陛下回朝的一日?
有天子亲自开口册封,迟聿的地位便是坐实了。
百官惴惴不安,心道果真是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可他就算狼子野心又如何。
迟聿锋芒如此,谁人不是被他拿捏在鼓掌之中,谁又有反抗的资格?
朝堂之上渐渐沉寂下来,商姒牵唇淡笑,仿佛置身事外,冷眼看着下方每一个人。
这天下无外乎如是,谁手握军队,谁便是王;谁懦弱无能,谁就是阶下囚。
君匪不过一念之间罢了。
“陛下请收回成命!”前将军贺毅连忙出列,拉回了商姒的注意力,他俯首道:“陛下!大将军之位,素来以功多资深之人担任,世子虽剿灭王赟有功,但功不至此,更何况,世子乃是昭国王室,将来自会世袭昭王之位,为一方诸侯,诸侯为朝廷大将军,实在闻所未闻。”
“贺将军此言差矣。”季允出列,反讽道:“世子殿下率兵前来,救的是陛下,更救的是苍生。试问王赟不除,如今天下又当是何种局势?而大将军之位,一需胆识手腕,二需善谋军事,三需雄狮百万,试问而今朝堂,有谁能当之无愧?”
季允转过身来,对商姒抬手遥拜。
他是迟聿的心腹,昭国大将季允之名早年传遍天下,此人文韬武略,骁勇善战,多为前锋,令诸侯将士闻风丧胆,更是迟聿帐下仅次于宋勖的军师。
贺毅冷哼一声。
商姒淡淡道:“朕意已决,不必再议。世子可有异议?”
迟聿抬头,淡笑道:“全凭陛下。”
他的眼神分明是十分淡静的,但是那抹笑凉瑟深沉,隔着垂落的十二旒,商姒总觉得他的目光中带了一丝意味深长。
似乎一眼就看透了她的意图。
她蜷起袖中冰凉的手指,微微颔首,命人取出号令天下兵马的虎符,亲自握于手中,拂袖起身。
她一步步走下御阶,走到他的面前,双手举起虎符,递给他。
迟聿弯腰接过,拇指状似无意般在她手心划过,“谢陛下抬爱。”
商姒看着他,目光微闪,没有多言。
她并没有提前告诉他她的这个决定,她知道,他盘踞长安,一不篡位,二不自封,自然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她不知道他的打算是什么,但是只要能在他行动之前亲自册封他为大将军——
一来,她可主动卖他人情,告诉天下人他师出有名,绝非篡逆。
二来……他只要被封为大将军,他就不能将长安撒手不管,也不能贸然篡位。
他会为她所用,尽管这头猛虎,几乎是没有人可以驾驭的。
涉及政事,终究不能与儿女情长相提并论,商姒怕他因此动怒,如惔如焚,心惶惶然,连忙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重新做回御座之上,又开始说大赦天下,改元分封之事。
她先是赦免陆含之和沈恪,令其重新回家养病,等病好了再重新去尚书台上任,再随口一提公主商姒,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这个“妹妹”,便没有下文。
下方的沈熙和宋勖同时皱紧了眉,待到早朝散会,朝中众人早已心思各异,分道扬镳,天子党走天子党的小路,昭国的将军直走大道,而那些个心思深沉之徒,则开始谋划新的计策。
迟聿负手站在殿前,宋勖皱眉上前道:“主公何必受这等封赏?公主刚刚做回天子,便行此封赏,显然是想将主公与朝廷命运捆绑在一处,为她所用,可昭国那儿……”
宋勖身后的迟陵脸色冰冷,也不甘不愿道:“哥哥何必管她的面子,总归她能做回天子,也不过是哥哥的大恩大德,不与她计较,不然她凭什么坐在上面。”
此话一出,宋勖微微变色,连忙道:“公子不可说此话。”迟陵心底不服气,还待再说,却瞧见二哥撇过来的眼神,他连忙噤声了。
他才刚刚把礼仪纲常抄了十遍,大晔律法抄了一遍,又让宋先生好说歹说地求情,这才被从府里放出来。
他可不想这么早又被关回去。
宋勖沉吟片刻,问迟聿道:“主公可是有什么想法?”
迟聿看着天边流云,冷淡道:“如此也好,天子虽有旁的心思,但也方便我拿正统之名行事,文鉴不必担心,她的事情上,我心里自然有数。”
宋勖松了一口气,抬手对迟聿一礼,又道:“那对天下人来说,公主的下落又该如何交代……”
“便随便安置一处宫殿,说公主生病,不予见人。”迟聿随口编了一句,转身走了。
剩下宋勖和迟陵纷纷愕然。
第28章 阴翳
商姒那厢乘辇回了乾元殿,刚刚推门,便发现迟聿已站在殿中等候已久,殿中琉璃烛光照上他的衣袂,显得他沉静而清冷。
商姒挥手屏退宫人,抬头静静地看着他的神情,尴尬道:“大将军有何事找朕……”
迟聿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感觉到她有些僵硬不安,眯了眯眼,“唤我什么?”
她立刻改口道:“……子承抓痛我了。”
她和他的关系现在有些微妙,是君臣,又是依附与被依附的关系,亦是情人,她主动,却又退懦;她胆怯,却敢算计。
迟聿抓着她的手微微卸了力道,却没有放开她,而是深深地望着她,没有笑,沉声道:“你今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商姒低眼道:“我问过子承,子承若是不愿意,自可在朝堂上拒绝我……”
迟聿薄唇淡掠,捏了捏她的脸颊,“耍些小聪明。”他倒是真不生气,径直走到御案前,将桌上已经写好的圣旨递给她,淡淡道:“天子身份终究不长久,你迟早做回女子,既然如此,公主之位便需好好敕封。”
商姒接过圣旨,展开一看,脸色登时有些古怪。
封商姒为长公主,赐封号“和嘉”。
和嘉,倒是寓意美好。
商姒猛地合上圣旨,偏头道:“既然我不做公主,便也不急着册封。”
“那也未必。”迟聿道。
她猛地回头。
迟聿淡淡道:“我与你的关系,势必让天下人目睹。公主商姒会是我的妻,日后这个身份对你很重要,你明白吗?”
她又怎么会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