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容易——”皇帝一边说一边想,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元姝肚子里的孩子,头一个孩子,太医院有她舅舅,大家都放心。
皇帝便道:“太医院原本就是皇宫辅臣,一切都是皇帝说了算的,叫进就是了。只是挂个虚名怕是不保险。”
他说到这儿不免有点唏嘘,当了后妃飞上枝头,连家人都是鸡犬升天,全靠朝廷给的东西活着。
可瞧瞧她的许贵妃,外祖父家里还得开药铺维持生计。
皇帝便道:“先叫他当个三两年的太医再说,日子短了怕是别人不认。”
许元姝笑道:“还有我外祖父呢。”
这茬儿皇帝倒是没想起来,他略一想,又道:“这样,还是先叫他当个三两年的太医再说。你知道太医院的药材,每年都会换新的,那换下来的药材其实也挺好的,供给太医院的,也都是道地药材,回头这药材叫你舅舅——”
瞧见许贵妃的眼睛又瞪了起来,皇帝道:“折价卖给你舅舅!”
许元姝这才伸手在皇帝背上拍了拍,道:“陛下说的是,都听陛下的。那我后天宣我舅舅进宫?就在养心殿里见一见他。”
皇帝点了点头,“叫……叫戴恩陪着你吧。”
戴恩是个能做主又能镇得住场子的太监,皇帝叫他陪着,其实就是有些小事儿当场就能决定。
许元姝起身行礼,这次倒是被皇帝抓了个正着。
皇帝笑了两声,道:“我算是看出来了,这次你就没打算行礼。”
许元姝半真半假地看他一眼,“陛下真是个明白人。”
又过了两日,小太监去接孟柯林进宫,许元姝跟戴恩两个已经等在了养心殿的东偏殿。
许元姝道:“有了身子,思虑的确是不及以前周全了。”
“娘娘。”戴恩正儿八经的答道:“依老奴这几十年的见闻,娘娘就算是有了身孕,宫里也是没人比得上您的。”
许元姝笑了两声,道:“上回你来我就想问你,只是不知怎么就给忘了。”
“去新罗的锦衣卫已经传了消息回来,那黄太监可还好?”
“黄太监啊……”戴恩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惆怅,“听说去的路上就有点不太好了,太监都是要学骑马的,可他这些年养尊处优的,连马背都上不去了,后头要赶路,也不能为了他拖慢行程,后来就把他绑在马背上驮着走了。”
“等到了新罗,黄太监那一身的肉就只剩下一半了,那边天冷,院墙也就半人来高,房子是用木条跟纸糊起来的,开春没多久他就病死了。”
许元姝跟着叹息一声,又问:“太后可知道了?”
戴恩迟疑了一下,道:“怕是不知道。”
“太后的消息是没以前灵通了。”许元姝想了想,“这消息你一会儿去慈宁宫说一说。”
戴恩略一思量就明白她什么意思了,别人去求见太后,太后不一定见,可他就不一样了,他是康平帝的老人,太后说不定能见他。
戴恩脸上的笑容略显得阴沉,“娘娘放心,这话奴婢一定带到太后面前。”
两人又说了两句,外头传来小太监通报的声音,“娘娘,孟大人到了。”
许元姝前头有屏风,薄纱的底子,上头绣着的是缠枝百花纹,中间还有四个大字:洪福齐天。
透过屏风,她看见舅舅走了进来,许元姝猛地站了起来,三年多了……舅舅的头发白了。
孟柯林进来就要拜,戴恩不等许元姝吩咐,就把人扶了起来。
“娘娘。”孟柯林叫了这一声,就什么都没说了。
单这两个字,就叫许元姝听得热泪盈眶。
跟以前不一样了……谁都回不去了。
“舅舅。”许元姝坐了下去,轻轻问道:“外祖父可好?外祖母可好?表哥成亲……我也没法去讨一杯喜酒喝。”
孟柯林也不抬头,“托娘娘的福,家里一切都挺好的。您外——”说了两个字儿,他忽然又改口了,“家父身体健康,跟家母两个整日的养花弄草,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那就好。”
舅舅跟祖母不一样,是没法避着人说话,况且她能跟祖母把话说明白,可是跟舅舅……
许元姝也只能这么不咸不淡的说,“太医院还有缺儿,舅舅安顿下来就去太医院里供职吧。”
孟柯林再次道谢,忽然又道:“我见过志哥儿了,他很好。”话说到这儿,他忽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继续道:“娘娘这些年……辛苦了。”
许元姝心头一酸,正要说话,却被戴恩打断了,“娘娘。”戴恩双手一拱,说得很是平稳,“时候不早了,该送孟大人出去了。”
怕还是因为他方才说错了话。
许元姝站起身来,又吩咐了一句,“有什么事儿叫下头人去办,舅舅好生休息。都四月了,早些接外祖父进京吧,虽只有三五天的路,可热起来终归还是不好走的。”
孟柯林应了声是,等屋里没了动静这才直起腰来,屏风后头已经空荡荡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长叹一口气,跟着太监又出了皇宫。
出了养心殿后门就是长乐宫,站在长乐宫门口,许元姝扫了戴恩一眼,道:“你怎么还不去慈宁宫?”
未等戴恩反应,她忽然又道:“慢着,有样东西,你替我拿给太后。”
戴恩在门口稍待片刻,就见张忠海手里拿着腰牌出来,笑道:“戴公公,您稍待片刻,娘娘吩咐奴婢去尚衣监支一件内使宫人蟒衣来,黄太监是为国捐躯,一件蟒衣是他应得的体面。”
太后怕是要疯,戴恩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道:“既如此,咱家便再等一等。”
且不说戴恩带了东西去慈宁宫禀告太后,许元姝等张忠海出去就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
倒不是不能撒气,只是撒气也得想想前因后果,又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这么一想……倒是真有。
皇宫里头是不许私自祭祀的,能正儿八经烧东西的地方只有奉先殿,别的地方就是烧两页经书,都是违制的。
只不过没人抓而已。
那太后盛怒之下会怎么处理那件蟒衣?
八成还是烧了。
许元姝叫了甘巧过来,道:“叫宫正司的人去慈宁宫外头守着,若是有人烧东西了,只管敲门问个明白!”
第360章 宋妈妈不姓宋
戴恩走得不快,一来他年纪大了, 二来……此行是去出气的, 不管是替许贵妃出气,还是替自己出气, 又或者是为了已经逝去的李尚宫, 更加为了将来的计划,总之越慢越好,叫越多人看见越好。
戴恩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个小太监,手上捧着内使蟒衣。
是正面坐蟒, 戴恩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还是娘娘抬举你,你这样的, 要是还活着,最多是个单面斜蟒。”
戴恩走得慢, 到了慈宁宫门口, 正想上去扣门,就被几乎是一溜小跑过来的宫正司众人赶上了。
戴恩略一思量,就知道许贵妃是什么意思了。
那他就要越发的激怒太后了。
戴恩想了想,冲着小太监道:“奴婢戴恩,求见太后娘娘。”也没说是什么事儿。
虽然已经换了两个皇帝,可戴恩余威犹在,只是小太监还记得里头的吩咐, 小心应道:“公公有何要事?太后娘娘一心礼佛,已许久不曾理会凡尘俗世了。”
戴恩便道:“黄太监差事办得极好,前两日来了消息,上头很是满意,奴婢特意讨了这个差事,来祝贺娘娘的。”
他身子一斜,叫小太监看见了背后的蟒服。
小太监眼睛都直了,现如今宫里的太监,把穿过蟒服的都加在一起,也超不过十个人,能穿正面坐蟒的,就只剩下三个。
“公公稍待片刻,奴婢进去通传。”
小太监一溜小跑到了内室,跪在佛堂门口道:“回禀太后娘娘,戴太监带了蟒服来,说是陛下赏赐给黄太监的。”
要是戴恩听见这一句,怕是要冷笑了,他特意说的是上头,可惜这小太监没听出来。
跟菩萨玉像面对面坐着的太后猛地睁开眼睛,眼神中满是狐疑的光,她扫了湘君一眼,又觉得她太过年轻,而且宫里的这些宫女,心底总是有一丝对戴恩的恐惧的。
“宋妈妈,你去看看。”
宋妈妈应了声是,转身出了小佛堂。
看见是她出来,戴恩有点失望,若是个寻常宫女出来,那就是要请他进去,可若是心腹出来,就是要问清楚怎么回事儿了。
这就没法糊弄了。不过他此行也不算是无功而返,至少这事儿已经叫太后知道了,那后续黄太监死了,下头的人也不敢瞒着。
宋妈妈施了一礼,叫道:“戴公公安好?”
戴恩也很是客气,“托太后娘娘的福,奴婢一切都好。”
宋妈妈松了口气,叫戴恩看出来了,他身子一侧,手指头一钩,后头的小太监捧着盘子上来。
戴恩道:“黄太监也是为了大魏朝,烦劳宋妈妈权威太后,莫要太过伤心,我们这些太监,临死的时候能得一件蟒袍,这辈子也算死而无憾了。”
宋妈妈的面色顿时变了,戴恩把小太监让了出来,又道:“黄太监倒是一直想着回来……”戴恩叹了口气,“听说他熬到油尽灯枯,嘴里念着还是太后娘娘,这等忠心,叫人敬佩。”
宋妈妈飞快的抬头看他一眼,戴恩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这么多话的时候,他又道:“怕太后娘娘问起来您答不上来,黄太监是去的路上就病了,缺医少药,支撑到新罗,等过了年就死了——跟李尚宫一样。”
“他跟李尚宫的骸骨一起回来。”
戴恩说完这句,心中一声唏嘘,道:“宋妈妈替奴婢向太后问好。”说完手一拱,给不远处的宫正司众人使了个眼色,干净利落的走了。
宋妈妈脸色变了又变,终究还是上前接了蟒衣,头一低往里头去了。
她脚步有点重,还特别慢,听着便是犹犹豫豫心事重重,湘君听见眉头一皱,太后便厉声道:“给哀家滚进来!”
宋妈妈一颤,两步到了内室,太后一看见那蟒衣,眼睛立即就瞪直了,“好!好!好!我原就想,皇帝被那狐媚子迷了心窍,如何能赏哀家的人,原来——”
太后眼圈一红,手就重重拍在了面前的木鱼上,当的一声,木鱼没什么,她手上的佛珠就给碎了,手掌也给震得一片通红。
“娘娘!”湘君跟宋妈妈两个跪了下来,宋妈妈年纪大了,这一声跪得动静有点大,太后看她一眼,只是心中气愤,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
“哀家现如今是虎落平阳……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小黄子来坤宁宫的时候才刚过十岁,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哀家饶不了她!”
太后一边说,目光就落在了宋妈妈手上的蟒衣上,她就是这个跪坐的姿势,往前一扑,蟒衣就抢在了手里。
“我叫你得意!”太后气得连牙都上去了,只是蟒衣本就是给得宠得势的太监穿的,布料结实,针脚细密都看不见,太后扯了两下也没扯开。
她又去寻供桌上用来挑蜡烛芯的剪子,对着那衣裳狠狠戳了好几下,又泄愤一般把那蟒衣丢在火盆里,这才无力的又坐回地上。
“是你逼哀家的!哀家这次一定要叫你死!”
湘君跟宋妈妈两个对视一眼,齐声道:“娘娘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
湘君把火盆踢得远了些,宋妈妈抢过太后手里的剪刀。
这边两人安慰太后,那边外头忽然有了嘈杂的声音,里头还有宫女的高呼,“娘娘!宫正司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