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慕长安深吸一口气,走入屋内,默默打量了一下四周,此处与她方才的房间很不一样,前边整面墙皆是窗户,屋内光线充足。没有想象中的刑具和面目凶恶的衙役,两边皆是堆满了书籍的书架。
    “请贵人安”书架之中忽然走出来的少年吓她一跳,他端着双手弯腰行了一礼“在下宗人令谢如。”
    宗人令这个官职虽然品级不低,但确实极其不讨人喜欢的,也是为大多数人忽略。原以为宗人令是位神情冷酷的长者,没想到竟然是眉目和善的少年,与她兄长差不多大的年纪,面容清秀俊雅,穿得像是个苦读的书生。
    少年背在后头的手中握着刚读到一半的书卷,走到窗前的桌案前背光坐下不卑不亢开口“请谨贵人来,只有三个问题要问。一,从您屋内搜出来的簪子是何人所赠。二,贵人是否知晓簪内藏毒。三,毒作何用。笔墨纸砚已经为贵人备好,贵人若知无不言那边无惊无险。”
    宗人令语毕,门口有两个小厮搬着张桌案进来放到慕长安面前,还为她铺好了蒲团。
    “皇上口谕,说是让贵人想好了再下笔。”宗人令声音沉静,瘦弱的少年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却让慕长安渐渐感觉有些许的压迫感。
    面前是已经用纸镇压着的白纸,墨也已经研好,笔尖沾了墨搁置在砚台上。慕长安端坐在桌案旁】边,被冻得僵硬的手颤抖着拿起笔。自己已经害了德妃一尸两命,如今慕家估计也保不下来,簪子是宋妍给她的,要是供出,怕是她家也要牵扯进来。
    思考了片刻,笔尖的墨已经滴到了纸上,晕开成了一个不小黑点。
    “贵人慢慢想吧。”宗人令手握书卷又走进了书架之中。
    这样的情形让慕长安想起当年自己被父亲罚抄书,她也是这样挺直了脊背安静坐在桌岸边,最后还是祖父来解救了她。如今斯人已逝,所有的事情都要她一人来面对。
    祖父曾说仁义值千金,这事她就全揽下了吧,反正她是横竖一死,慕家怎么样就全看天意了,至少别再把宋妍牵扯进来。
    一柱香后,慕长安将笔搁回砚台上,桌案上已经有两张写满字的纸。等墨干了她便起身去寻宗人令。
    少年站在书架旁边,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他接过慕长安手中的供词从头开始看。
    须臾,宗人令又将视线移道慕长安身上“太傅他老人家文采斐然、满腹经纶、博古通今,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一手字更是柔中带刚,如行云流水。”宗人令一边看着她的写的供词,一边夸她的祖父,看完之后,又将两张纸折叠起来才道道,“可贵人作为太傅他老人家的孙女,这个字怎么跟狗啃似的?”
    ???什么叫狗啃的?她的字不丑,这是随性,放荡不羁,这个人口无遮拦的,读过书没有啊??虽然她的字从下便被家中兄弟长辈嘲笑,但是从未有人用狗啃的来形容的。
    “贵人请回宫吧,马车已经在牢狱门口等候。”宗人令将她打的供词收入袖中,拱手弯腰行了一礼。方才给她引路的衙役已经将门打开。
    回宫?她还能回宫?慕长安整个人云里雾里似的不知所以。
    稀里糊涂跟着小厮出了宗人府大牢,出门便是是热闹的京城大街,街边各种小贩,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自己已有两年未出过宫,本以为这辈子都要老死在里头,没想到竟然以这样的方式出了皇宫。
    不远处,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周围围满小孩。从前有一次,大哥偷溜出来玩还捎带上了她,她看到街边的冰糖葫芦就想要,大哥就真的给她买了一串,那个时候慕长安觉得自己大哥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贵人请上车吧,还要去别的地方。”开口的太监她认得,是时常跟在福德身边的小太监。
    慕长安站着没动,今日风大饶是她身上裹着厚厚的狐毛滚边大氅也被冻得小脸通红。
    “贵人?贵人别为难小的了。”小太监陪着笑请她上车,又不好自己动手。见她不动便寻着视线看去,“贵人可是想吃糖葫芦?”小太监转身吩咐其他跟着的两个下人去买。
    心满意足地拿到手她才上车,不知自己何时人头落地,若是在那之前再也没吃上一口糖葫芦,她做鬼都不会放过皇帝。必然要带着德妃娘娘的孩子天天去他梦里搅和得他不安生,睡不好觉!
    慕长安背靠着软垫,愤恨地咬了一口糖葫芦,真酸,酸得倒牙。听着声音车窗外热闹极了,慕长安撩开车帘看街边沿途的情形,从前觉得这些都没什么稀奇的,如今在宫里呆了两年才觉得自由可贵。
    可这条路,并不是回皇宫的路啊。
    “这是去哪里?”慕长安扶着马车侧壁撩开了帘子问。
    小太监一脸的谄媚“很快便到了,就在前头。皇上说是要让贵人看一眼。”
    一直到马车停了,慕长安从马车窗口看出去,此处与方才热闹的街道不同,十分冷清,在她身侧是一处大门紧闭的宅子,门口积着的落叶无人清扫,向来是许久不住人了,大门贴着封条,门口也没有任何牌匾。
    “此处,是许家。”车外的太监提醒道。
    慕长安闻之脸色大变,此处正是德妃娘娘的父亲勤远侯的侯府啊,里面该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株连九族那牵连许多人命的。
    “快走!”慕长安有些崩溃地命令车外人,纤细的双手立马将车窗窗帘拉下,遮得严严实实。
    太监们很听话,或者也是觉得这地方太过瘆人,驾着马车快速驶离了。慕长安浑身颤抖着缩在马车角落里。皇帝这是什么意思?特意让人带她来看人去楼空的侯府来吓唬她?
    “娘娘下车吧。”太监叫了她一声,慕长安才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回宫了。
    有人搀扶着她下车,此处不是芳华轩,而是御书房。德福已站在门口迎接,
    “主子受累了,皇上在里头呢,午膳也已经摆好了。”
    好一只笑面虎!
    她藏毒被发现了,不是立即赐死,而是看着皇帝、宗人令还有这些个太监打哑谜。慕长安此刻心里倒少了几分惧意,她很坦然地走了进御书房,门又很快被关上了。还是那天的情形,整个屋子内门窗紧闭,半明半暗,墙边的紫檀木柜上摆放着价值万金的香炉,从中飘出缕缕檀香勾人魂魄。
    皇帝正站在桌边似是在欣赏书画,整个人似乎并未被她进来的动静影响。
    “臣妾参见皇上。”慕长安故意说得响亮,好引起皇帝的注意。
    “过来!”皇帝并未抬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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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慕长安耐着性子来到皇帝身边,皇帝这才直起腰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冷漠“不想活了?”
    “臣妾不敢。”慕长安立即跪下,又被皇帝一把拉起按坐在椅子上。
    “你还不敢?太傅要是知道自己的孙女写这样些供词,怕是要从棺材里跳起来大骂!”皇帝扯过桌上的纸拍在她面前。
    扫了一眼才发现他方才在细看的这不是什么书画,正是放光彩被宗人令收入袖口的供词,白纸上的字,一笔一划皆出自她手,清楚明了地回答了宗人令的三个问题。簪子是德妃娘娘临行前赠与她的,慕长安承认自己全程知晓发簪藏毒之事,至于毒药的用途,是想着将来能追随娘娘而去。
    不错,她将所有的罪都推到了自己和德妃娘娘头上,并未提及任何关于宋妍的事,也算是自己临死前做件善事。皇帝知道德妃不是服毒自尽,断然不信这些供词,但是又有何妨,她死之后,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供词旁边的木盒子里正是那支红宝石发簪,上头的血红色宝石熠熠生辉。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将这发簪的来由原原本本写下来,朕放过你,放过慕家。”皇帝又将一张白纸拍在她面前。从她这个角度仰头望,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似是隐忍着怒气,带着些许女相的脸上透着杀意。
    “臣妾所写的便是真相,已经并没有其他要交代的。”慕长安低着头,她从前撒谎便很心虚,家中长辈很容易从她的脸上的神情看出端倪来。
    “德妃手中根本没有毒药,况且,她一直还挺喜欢你,又怎么会把这种东西赠与你?你是不是当朕是傻子?”皇帝字字有力,语气中亦带着薄怒问她。
    慕长安也不指望皇帝能饶她一命,干脆起身仰着头与他叫板“德妃娘娘是服毒自尽,皇帝怎知道她未藏毒?”
    既然对外宣称德妃是服毒自尽,皇帝现在又说她没有毒药,自相矛盾,还真可笑。
    皇帝脸色不霁,像是要杀人一般“你还想说什么?”
    “想说的都已经写在纸上,臣妾再无话可说。”出了这样的事,慕家是保不住了,这也正合了皇帝心意,只不过他太贪心企图让她开口将妍嫔娘家也拉下水,她慕长安凭着最后一点骨气也不叫他如意。
    “很好,太傅有个好孙女,宗人府的大牢也没吓着你。”皇帝将桌上的供词捏成纸团往慕长安那处扔,纸团擦过她的肩膀落在别处。“滚回你的芳华轩!别让你朕看见你。”
    回芳华轩?皇帝不该立即让人弄死她吗?还留着她小命呢?慕长安心中带着些许疑惑,行了一礼,正欲转身走出去。
    “等等,手里拿的是什么?”皇帝问。
    狐毛滚边袖子里还藏着方才没有吃完的糖葫芦,进书房的时候太紧张给忘记了,被皇帝一问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背后。
    “拿出来”皇帝命令。
    她只得伸出手来,“冰糖葫芦。”
    皇帝皱着眉通低头看着“你还有心情吃?”
    听了这话,慕长安将头一仰“臣妾死之前想吃自己喜欢吃的,又有什么错?”眼神里满是倔强,带着些大义凛然的意味。
    “去吧。回你的芳华轩等死去吧。”皇帝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晃动了两下手背,仿佛慕长安是多么碍眼似的。
    自御书房出来已然是夕阳漫天的时辰,德福手在门口笑得谄媚“主子将冰糖葫芦交给奴才吧。”慕长安只得交了出去,拢了拢衣裙独自朝着芳华轩走去。
    没走几步,迎面来了端着汤盅的宫女,她一眼认出来是宋妍宫里的人。
    “请谨贵人安!”宫女朝着她行了一礼,
    慕长安心里揪紧,宋妍一直企图毒死皇帝,忽然殷勤送汤难道是已经下手了?她转过身眼睁睁看着宫女将端盘递给了德福,而福德又转身进了书房。
    那汤盅里,可能有毒。
    福德很快又出来,双手将门关上,书房内的情形被掩得严严实实。慕长安呆若木鸡地站在长廊里,想象着里头的皇帝已经打开那汤盅。
    如果他死了,慕家和宋家皆可幸免于难。有了这样的念头,她转身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芳华轩走,最好能毒死他,那也算是为德妃娘娘与她腹中的孩子报仇了。心里隐隐有种报复的快感,她自问从小心地纯良,从未想过要谁死,只这一刻她希望皇帝就这么死了,那便天下太平。
    “主子您回来了??”坐在院子里的紫心第一个发现的她,而后青鸾也从屋子里跑出来,两个人围着她喜极而泣“他们带您去了哪里?”
    两个丫头围着她不停地问,慕长安捂住肚子“有东西吃吗?”
    饿了一天一夜,她走进见着桌上的糕点她便像是路边叫花子般捧着食盘吃起来。吃饱了往床上一躺不成个样子。
    下人们也没有多问,帮她盖好了被子,在屋里点起了炭盆,整个屋子都被烧得暖意融融的。
    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紫心将她叫醒说用晚膳,顺便提了一句白天贵妃有派人来请她。她这才想起来,答应了贵妃今个儿要去她宫里商讨赏梅宴的事。
    “奴婢说贵人身体不适给推了。”
    慕长安现在哪有心情弄这些,起身说要洗澡。小宫女们立刻打了热水来进来,她注意到她们都是新面孔“其他几个小丫头呢?”
    “除了我和紫心,内务府把其他调走了。派了新人来。”青鸾随口说了一句。
    “新人?”慕长安看了看这几张生面孔,但也未多在意。
    慕长安步入浴桶,趴在浴桶壁感受到了着热水暖了全身的舒适,她闭着眼睛享受着宫女们将热水浇在自己的后背之上。
    “大难临头了,你倒是不慌。”清冷且着些许嘲讽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她蓦然转身,皇帝手持竹筒勺子正要继续往她背上浇水,这室内哪里还有紫心和青鸾,一个个不知道何时离开的。皇帝双眼直盯着她,慕长安顿时捂住自己的胸口。
    “你我是夫妻,有什么是朕未看过的?”皇帝笑道,戴着白玉扳指的右手甚至伸入水中,轻轻扯了扯开了慕长安的手臂。
    “还请换上叫紫心进来为臣妾洗发。”她极其窘迫,自己沐浴的时候只习惯又紫心和青鸾在,其他宫女进来她都不许。
    皇帝的手指轻轻从她的手臂上轻抚到她的裸露在外的肩上“朕未必没有你的下人们洗得好。”
    皇帝的手指已经嵌入她的湿透的长发。慕长安整个人呆若木鸡不敢动,他真的拿起皂角开始抹她的发。
    小半个时辰之后,在水彻底凉透之前,皇帝终于将全然崩溃的慕长安出了浴桶,帮她擦干了头发和身体。
    暖黄色的烛光与那浅色幔帐相互映衬,偌大的屋子内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下人。皇帝将她包裹住,稳步抱到床上放下来。慕长安自然放弃了抵抗,她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侍寝,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皇帝在床上干脆就不进行下去了,很耐心地与她聊天。问她今年多大,问她平日里喜欢看什么书,问太傅在家里对她是否严格这些家常。
    一面是众人口中那个杀人无数的暴君,一面又是床上温和耐心的男人,她真的分辨不清,恍若是两个人。
    “每日躺在那藏了毒药的发簪之上,你曾想过要以此杀了朕?”皇帝坐在床边低头看她,衣袍之上溅了不少水渍。
    慕长安自然摇摇头,她这样子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弑君。
    皇帝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若是别人要来杀朕,你可会阻止。”
    不会。
    慕长安开口“会,臣妾恨不得替皇上去死。”
    “那妍嫔送来的那碗汤,给你喝?”皇帝眯起了眼睛,语气却还是那样的风轻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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