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轻快,满面笑容,和刚才阴狠毒辣的模样判若两人。
赵王妃唬得心口怦怦直跳,手心里全是汗,强笑着道“不敢搅扰娘娘,儿臣告退。”
郑贵妃低头,手指挖出鲜红晶莹的石榴籽,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去吧。”
赵王妃巴不得这一声,心里直念佛,领着自己的宫人落荒而逃。
郑贵妃剥完一只石榴,手指上湿哒哒的,宫人跪在脚踏上,捧着铜盆伺候她洗手。她扫一眼暖阁,问“宝哥呢”
“天气冷,宝哥喜欢围着火盆打转。”宫人笑着说,出去在火盆周围找了一圈,没找到,忙叫人出去找。
廊外的内官摸进暖阁,小声道“宝哥去园子里玩了桃仁姐姐她们已经去找了。”
郑贵妃一把挥开铜盆。
哐当一声巨响,盆中清水泼了宫人们满头满脸,她们不敢吱声,立刻跪下了,先问郑贵妃“娘娘没伤着手吧”
郑贵妃不耐烦地推开宫人,站起身,发顶的珠翠金光闪颤“天天往园子里跑,也不怕被人炖了”
嘉平帝的丹毒清了以后,心思又活泛起来了。
殿外大雪纷飞,内殿值房里烧了火盆,罗云瑾坐在桌案前批改奏章,其他太监也在低头翻看折子。
廊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嘉平帝的内侍捧着一张纸条走进屋中,拍了拍肩头的雪花。
众人都站了起来。
内侍满脸堆笑,走到罗云瑾跟前,奉上纸条。
罗云瑾接过看了一眼,眉头轻皱。
嘉平帝又封了几个道士为官,没有经过吏部和礼部,自然还是传奉官,只要他写好诏书就能立刻生效。
罗云瑾酝酿片刻,提起笔,很快写好册封的诏书,盖好印,命另一名太监前去颁旨。
不一会儿嘉平帝又派人给罗云瑾传话,让他去文渊阁走一趟,亲自宣旨。
几位秉笔太监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
罗云瑾淡淡地道“知道了。”接着批改奏章,处理完手头的事务,放下笔,起身出了值房。
其他秉笔太监面面相觑他居然真敢去内阁
内阁的办事处设在大内东部,会极门北边,文华殿以北。
正殿南面五间屋子,黑色琉璃瓦顶,绿色琉璃瓦剪边,素雅端丽,正中一间供奉孔子和四配像,旁边四间各相间隔,是阁臣入直办事之所,阁东为藏书之所,阁西南面卷棚三间乃各官书办文房。
和天街那几座庄严恢弘、巍峨雄伟的大殿相比,玲珑淡雅的文渊阁毫不起眼,但谁也不敢小瞧这座二层小楼,因为这里是朝堂的权力中枢。虽然嘉平帝和朝臣离心,借着司礼监遏制内阁,内阁大臣又明哲保身软弱无用,但进入内阁依然是天下文人士子最高的追求。
入内阁,曰直文渊阁。
雪落纷纷,罗云瑾站在文渊阁前的石桥上,凝望面前的阁楼,一袭赤红织金云肩通袖膝襕蟒服,腰束玉革带,踏皂皮靴,牙牌穗带随风轻轻拂动。他曾去塞外督军,久经风沙,脸庞依旧白皙,肩宽腿长,英挺俊朗,负手立于文渊阁前,一双狭长的凤眸,气度沉凝肃杀,来往的官员都在偷偷打量他。
小内官跟在罗云瑾身后为他撑伞,目带敬仰。宦官出入文官的值房,得到的永远只有数不清的白眼和喝骂,可他们跟随罗云瑾一路走来,文官们没一个敢骂他们的,所有人见了罗云瑾之后立刻回避,畏之如虎。
他们狐假虎威,终于也能在文官面前挺起胸膛了。
一名年轻官员冒雪走上石桥,请罗云瑾入阁。
罗云瑾回过神,跟在官员身后,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文渊阁。
阁门高悬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罗云瑾踏上石阶,扫一眼两边廊房进进出出的官员,恍惚了片刻。
他小的时候,老师曾郑重地告诉他,蟾宫折桂只是踏入仕途的第一步,他的目标应该放得更高更远。
“其职掌入内阁,预机务,出纳帝命,率遵祖宪,奉陈规诲,献告谟猷,点简题奏,拟议批答,以备顾问,平庶政。”
“季和,你应该为成为肱骨之臣而苦读,而不是和你表哥那样心浮气躁,只图一时风光得意。”
时隔多年,他终于踏入老师口中左右天下局势、与君王共治天下的内阁却是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
他唇角微挑,不知道是在笑谢太傅当年的教导,还是在笑自己。
孔子像前两排座椅,左为尊,右次之,左边第一是元辅郑茂的位子。今天只有郑茂和户部尚书在,两人都不在值房办公,而是相对而坐,神情严肃,不知道在说什么,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旁边的炉子里温了一壶酒。
看到罗云瑾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两人有些诧异,站了起来。
罗云瑾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两位阁臣居然待他如此客气,内阁势微,可见一斑。
郑茂命人奉茶上酒,请罗云瑾落座“陛下有什么吩咐”
罗云瑾推辞不受,拿出嘉平帝亲自批答的两份奏章。
郑茂接过,展开一看,发现是发给礼部命他们发放度牒文书的旨意,眉头轻轻皱了皱,笑问“罗统领近来常常侍候陛下左右,我听说陛下这几日又时常召道士前去乾清宫清谈”
罗云瑾点点头。
郑茂和户部尚书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两人不再提起道士的话题,热情挽留罗云瑾吃酒御寒,他淡淡地道“罗某事务繁忙,就不打搅两位老先生了。”
郑茂和户部尚书目送他离开,对望一眼。
这个罗云瑾和钱兴不一样,他得势以来从未仗着司礼监太监的身份作威作福,既不贪财,也不好利,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两袖清风,七情六欲他哪一个都不沾,听说这么多年只在宫外购置了一间普普通通的三进小宅院。但要说他清高正直吧,他杀起文官干脆利落,毫不手软,比钱兴的手段还狠毒。
“不能得罪。”郑茂沉吟片刻后,下了一个简单的评语。得罪了钱兴还能奉上厚礼转圜,得罪罗云瑾只能听天由命。
户部尚书点头赞同。
罗云瑾刚回了乾清宫,文书房的内官匆匆找了过来“统领,老娘娘找您,说是很急,要您立刻去仁寿宫。”
大雪纷飞,寒气透骨,罗云瑾来不及回值房,戴上风帽,身影重新钻入茫茫大雪中。
周太后并无大事,只是听说嘉平帝又给道士封官,心里很不痛快,特意把罗云瑾叫到跟前敲打了一顿“你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怎么不多劝着皇上那些丹药是能随便吃的吗我看皇上前些时气色还好,这几天眼底又有点青黑,肯定是你们这些人平日里挑唆的到底是阉人,比不上前头的朝官,整天只知道弄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讨好皇上。”
罗云瑾躬身站在帘子外,一声不吭,任周太后发脾气。门帘高卷,风从门口吹进外间,他站在风口处,后背的蟒袍上结了一块薄薄的冰凌,轻轻一动,冻硬的衣袍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响。
不一会儿周太后说累了,他告退出来。
仁寿宫的宫女红着脸撑起一把罗伞,要送罗云瑾走出宫门,他连一句婉拒都没有,直接披上风帽大踏步离开。宫女望着他走远的背影,面露懊丧之色。
罗统领看不上她么
风雪弥漫,宫人来不及清扫积雪,眼前白茫茫一片,朱红高墙也收敛了平日的庄重雍容,变得灰蒙蒙的。
罗云瑾拢紧风帽衣襟,一脚踏进积雪中。
走了几步,高墙之后忽然传来一阵娇柔婉转的笑声。
金兰在亭子里躲雪。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在老家的时候,每到落雪天,她和枝玉会穿上皮袄、戴上手笼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今天她从仁寿宫出来,看到园子里一大片皑皑白雪,忍不住玩了一会儿,结果雪花扑扑簌簌落了一头一脸,衣裳很快就湿透了,只得回亭子里烤火。
前些天也落了几场雪,不过她待在房里没出门,今天才知道北方的雪有多厉害。
小满捏了个小雪人送到金兰跟前,她捧在手心里看了看,笑着道“回去再捏几个大的,就放在回廊里,等太子回来吓他一跳。”
宫人们都笑了。
第89章 咬人
假山旁一丛青翠越竹被积雪压弯了腰,竹叶低垂至廊前栏杆上,笑声从墙后传来,声如银铃,撩人心弦。
罗云瑾在雪地里站了很久,风帽和肩头落满了雪,大红蟒服渐渐被飘雪掩去细密织绣间闪烁的灿烂金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他痴痴地站着,一动不动,身上落满了雪。
长廊另一头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十几个宫人簇拥着一位装束华贵的后妃迤逦而来。
罗云瑾仍然站着不动。
那行人行色匆匆,并未注意到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的他,径直穿过廊道的月洞门,撑起一把把罗伞,簇拥着后妃往高墙另一边的院子走去。
罗云瑾凤眸扫一眼长廊,目光无意间落在当中那位珠翠满头的后妃脸上,皱了皱眉。
郑贵妃
他拔步跟上他们。
郑贵妃为了寻自己的爱犬一路找到仁寿宫,路上的宫女都说没有看到狮子犬,今天下这么大的雪,积雪最深的地方一直到宫女的膝盖了,狮子犬一身白毛,圆圆滚滚的,又矮又肥,往雪地里一钻,白茫茫一片,谁分得清 先前出去找狗的桃仁战战兢兢地道“娘娘,今天太子妃来园子了兴许找到太子妃就能找到宝哥”
郑贵妃脸色阴沉。
桃仁不敢说下去了。
郑贵妃冷着脸在大雪里转了一圈,狮子犬常去撒欢的地方找遍了,襕裙下摆污了半边,绣鞋早已经湿透,还是一点狗影都找不着,一股邪火直往上冒,怒道“太子妃在哪儿”
宫人忙找宫女打听太子妃到哪里了,宫女们道“殿下在清望阁那边堆雪人呢”
郑贵妃冷笑,堆雪人果然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
彤云满空,大雪没有减缓的迹象。
金兰在亭子里烤干了衣裳和鞋子,宫人找了双不怕雨雪的木屐给她换上,她披上大红绒面氅衣,拢紧衣襟,刚走下台阶,迎面就见郑贵妃怒气冲冲地朝自己走过来。
大雪天里,郑贵妃浓妆艳抹,周围一片晶莹洁白,她脸上的妆容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我的狗呢”
金兰一头雾水。
郑贵妃自悔不该让她看到自己心急如焚的样子,冷哼一声,站定了脚步,挺直了身子,手扶在内官胳膊上,脸上神情倨傲,一字一字慢慢地问“我的狗呢”
同样是四个字,但这次问得纡尊降贵,每个字眼都表达出主人的傲慢无礼。
金兰喔一声,摇摇头“娘娘,我没见着您的狗。”
说完抬脚就走,小满几人立刻跟上她。
郑贵妃看着金兰利利索索转身走远的背影,呆了一呆,一脸愠怒她的话还没问完呢宫中妃嫔哪一个见了她不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太子妃居然敢说走就走谁给她的胆气 昭德宫的宫人面面相觑,听见郑贵妃气得牙齿打颤的声音,心底哀叹一声,追上金兰“殿下留步”
金兰脚步不停,她真没见着郑贵妃的爱犬。
昭德宫的宫人心中暗暗叫苦,不敢回头看郑贵妃的表情,紧跟在她身后,不停呼喊“殿下请留步”
金兰叹口气,她再不留步这些人可能一直追到东宫去,她停下脚步,指了指小满“你留下帮着郑娘娘一起找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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