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面容一凛,拉着洪山后退出去,不过没有走远,就站在珠帘外面,可以清楚看到整个暖阁。
郑贵妃仔细打量金兰。
彤彤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脸如水杏,明眸皓齿,天生一双含笑的眼睛,抬头看人的时候双眸恍如一泓秋水,眸光盈盈,青春正好,年轻貌美……这样的人站在太子朱瑄身边,每个人都夸他们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夸他们夫妻琴瑟和谐,夸他们恩爱甜蜜。
朱瑄疼她宠她怜爱她纵容她,为她不纳侧妃,为她顶撞周太后,所有人觉得理所当然,太子妃纯善娇柔,合该被太子捧在手掌心里疼宠——就连郑贵妃自己在见过金兰以后,也是这么想的。
郑贵妃曾经因为嫌弃金兰的名字太俗而笑了半个时辰,当她得知金兰是那晚救了自己的姑娘以后,心头闪过第一个念头却是:好一个俊丫头。
幽凉月夜,金兰一身大红鹤氅,风吹衣袂飞扬,立在露台之上,肩披如银月华,肤光胜雪,恍若仙姝。
郑贵妃当时神志昏沉,仰望着面前的陌生女子,心里喃喃道:这人莫不是菩萨跟前的仙女?
暖风轻拂,阁中清供的梅花、蜡梅送出缕缕清香,剥了一半的石榴搁在案几上,晶莹的果粒被火光照得闪闪发亮。
郑贵妃垂眸,轻抚自己苍老的手背。
她和太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对手,比其他人更了解太子,阴柔深沉的太子喜欢金兰这种温婉的小姑娘……并不出奇。
鬼蜮里爬出来的人,踩着无数人的鲜血一步一步爬到高处,见多了魑魅魍魉,不得不跟着一起沉沦,可有的人却那么傻里傻气,不管身处什么境地,她始终坚定温和。
像无处不在的天光,普照大地,即使腌臜湿臭的阴沟也能分到一点温暖。
沉沦在地底深处、却有幸被光芒笼罩的人免不了想觊觎这一束光明,想独占这一点温暖,想长长久久被她温柔笼罩。
皇太子和太子妃,比翼连枝,郎情妾意,人人歆羡。
她和嘉平帝,却被世人所鄙夷。
郑贵妃低着头,自嘲一笑。
她不想承认,但她知道自己确实嫉妒金兰。
她也曾单纯天真,胸无城府,所求的不过是和嘉平帝厮守一生。
有时候她看着金兰,忽然一阵恍惚,眼前浮现出自己年轻时的光景。
她姿容平平,虽然算不上美貌,但是年轻时的鲜嫩光艳也曾让枝头娇艳的花朵黯然失色。可是她老了,她比嘉平帝年长太多岁,没有人瞧得起她,所有人都在背后笑话她,他们嘲笑嘉平帝对她的迷恋,提起她的名字时都是一脸作呕的表情,仿佛只要说起她就恶心。
不管她贤良大度也好,骄纵跋扈也好,她的存在就是错误,她是嘉平帝这一生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既然不管她做什么都只能换来别人的谩骂,死后注定留下万世骂名,何必还要顾忌其他人的眼光?
她骄横又如何?狠毒又如何?世人还不是拿她没办法?
风风光光几十年,人间富贵,尘世繁华,她全都享尽了,她这一生,不亏。
唯一的遗憾就是夭折的宝儿。她的儿子本该被立为太子,继承这浩瀚河山,她的儿子被人害死了。
郑贵妃眼中恨意浮动,回过神,拈起那半个没剥完的石榴,笑着道:“太子妃菩萨心肠,出手救下赵王妃,就不怕太子心有不满?”
金兰轻笑:“不敢让娘娘挂心,如果太子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
郑贵妃倏然抬起眼帘。
金兰坦然回望,神色笃定。
郑贵妃轻哼一声:“你敢肯定皇太子不想下手除掉赵王妃肚子里的孩子?如果她果真生下皇长孙,你们家五哥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太子妃,你没有见识过皇太子的手段,别被他骗了。”
金兰神色不变,摇了摇头。
郑贵妃剥开石榴,手指间汁水淋漓,她放下石榴,双手往前一伸,等着金兰拿帕子为她擦手。赵王妃、德王妃和庆王妃经常这样服侍她。
金兰却一动不动,坐在鼓凳上,眼观鼻鼻观心,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郑贵妃忍了忍,往前一个俯身,直接抽走金兰手里的帕子擦手。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郑贵妃擦干净手指,随手把帕子扔到一边,呵呵冷笑:“为什么不怕本宫?”
这小丫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这副规规矩矩的乖顺模样,看着恭恭敬敬,其实一点都不怕她!她刚才当着小丫头的面让人咬死了一个宫妃,小丫头还敢单独留下来和她说话,问什么就笑眯眯地回答,老老实实,直来直去,看起来傻乎乎的,但是她真指挥小丫头做什么,小丫头根本不动弹!
金兰嘴角抽了抽,郑贵妃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让自己怕她?宫里这么多人怕她还不够么?
她坐直了些,眼眸低垂,酝酿了一下,正准备瑟缩几下好摆出一副畏惧之态,郑贵妃猛地拍一下扶栏,怒道:“别装了!装得一点都不像!”
金兰悄悄翻一个白眼,抬起脸,眉眼微弯:“娘娘又不曾害我,我为什么要怕娘娘?”
郑贵妃嗤笑:“你以为本宫不敢动你吗?”
金兰没有心思和郑贵妃绕弯子,看一眼珠帘外的小满,收起笑容,淡淡地道:“那您动我好了。”
郑贵妃一噎,目光落到金兰脚下的狮子犬身上,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太子妃不怕她,那是因为太子妃知道皇太子和昭德宫之间曾经做了一个交易,所以无所畏惧。
昭德宫和东宫势如水火,她没有杀朱瑄的生母,但是她这些年对朱瑄的磋磨打压可不是假的……两宫永远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
沉默片刻后,郑贵妃摆摆手:“本宫不留你了,你回去告诉太子,郑家以后不会和赵王有什么瓜葛,本宫信守诺言,说到做到,但愿他记得他亲口立下的誓言,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金兰巴不得这一声,利利索索站起身,转身就走。
郑贵妃望着金兰欢快的背影,咬了咬牙。
金兰走到珠帘前,脚步突然一顿,徐徐转过身。
郑贵妃愣了一下,立刻收起脸上的愤恨之色,躺回美人榻上,慢慢地撩起眼帘,扫一眼金兰,面无表情。
金兰一步一步走到美人榻前,抬起头,直视着郑贵妃,正色道:“娘娘,您不必为了让郑家和赵王划清界限而去谋害赵王妃的孩子。”
郑贵妃冷笑:“喔?你能猜到皇太子的心思?”
金兰站在她面前,语调平稳,接着说:“……五哥的阿娘死于非命,他阿娘费尽心思才将他抚养长大……”
郑贵妃一怔。
金兰顿了一下,道:“您说得对,想在后宫生存,心慈手软办不了大事……可是有些事还是要坚守的,娘娘,五哥绝对不会对赵王妃肚子里的孩子下手,不管是赵王、德王还是庆王,五哥永远不会那么做。”
她说完,转身离去。
第95章 夫妻
等金兰回到东宫的时候,宫里又沸沸扬扬传起新的流言。
郑贵妃当着阖宫人的面放狗咬死吴贤妃,赵王妃差点吓得小产,到了宫女们的嘴里就是吴贤妃无辜被牵连,郑贵妃拿她出气,然后一巴掌打得赵王妃险些没了孩子。
小满告诉金兰,郑贵妃之前已经命人杖杀了猫儿房的太监,没有当众审问,所以很多人不知道吴贤妃和太监的勾当,知道的也不相信,认为那是郑贵妃在诬陷吴贤妃。
“就算是真的,她们也觉得郑娘娘活该,吴贤妃当年之所以小产,就是郑娘娘害的,吴贤妃为她的孩子报仇天经地义。”
金兰洗漱后换了身大袖罗衣,闻言摇了摇头。
证据找到了,猫儿房的太监也抓到了,人证物证俱在,罗云瑾亲自抓的人,没有一丝错漏之处。郑贵妃可以妥善处理这件事,既能威慑六宫,又能为狮子犬报仇,而不是用这种狠辣的方式折磨宫妃。宫妃固然会害怕,但她们也会更加厌恶憎恨她。
难怪嘉平帝和郑贵妃是夫妻呢一个和大臣离心,自暴自弃地躲入深宫不问朝政,一个破罐子破摔,行事无所顾忌。
金兰问小满“吴贤妃当真是因为郑贵妃才小产的”
小满挠了挠脑袋“那时候小的还在内书堂读书有好些年了,小的听照管太监说,郑娘娘骂了吴贤妃几句,逼着吴贤妃搬去昭德宫住,吴贤妃回房哭了一夜,第二天孩子就没了。”
金兰心道,看来不是郑贵妃下的手,不过和她脱不了干系。
她想了想,吩咐小满“你去去罗统领那里问问之前审问的供词还在不在,是不是还有人证活着只要是有能证明吴贤妃收买猫儿房太监的证据就行,好好保管,我留着有用。”
小满答应着去了。
供词物证这些东西通常锁在库房里,以后要留档的,钥匙由督主本人亲自看管。一般人别说讨要供词了,借出来看一看都难如登天。小满以为自己会无功而返,但西厂的人并没有为难他,缇骑进去通报以后,很快拿着钥匙打开库房,取出所有供词交给他“您留着罢,不必还回来,我们已经抄了一份存档。”
小满受宠若惊,拿着供词回东宫,路上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现在西厂的督主是罗云瑾,罗云瑾知道他是太子妃身边的近侍,自然不敢怠慢他。
夜里朱瑄回来的时候,灯火星星点点,屋中高几上供了几捧蜡梅,满室花香浮动。金兰靠坐在熏笼旁的壁灯下整理宫人的供词,发鬓松散,嘴里念念有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朱瑄解开披风系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宫人退出去,走到金兰背后“怎么在看这个”
记录供词的纸张血迹斑斑,可以想见受刑的人当时受了多大的罪,金兰心里正在唏嘘,突然听见朱瑄说话的声音,吓了一跳。
朱瑄俯身亲了亲金兰的脸颊,挨着她坐下“吓着了”
金兰笑了笑,把供词递给他看,和他说了吴贤妃已经身死的事。
朱瑄眉头轻皱,他知道郑贵妃下手不会留情,但他不想让金兰看到这些事“她当着你的面杀了吴贤妃”
金兰轻描淡写地道“她那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我没事。”倒是赵王妃受惊不小,不过她不想说这个,免得勾起朱瑄的伤心事。
她不是不知道宫中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是朱瑄地位稳固,她用不着费心那些,加上郑贵妃又是宫中最大最显眼的靶子,宫中妃嫔同仇敌忾,全都盼着郑贵妃早死,除了赵王妃以外,没人在她面前玩弄手段。
“我觉得应该公布这份供词,让人公开审理的过程,解释清楚吴贤妃被抓的经过。”金兰整理好染血的供词,轻声说。
朱瑄眉毛扬了一下,靠在金兰身上,下巴枕着她的肩膀。
金兰侧头看他“郑贵妃说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她觉得不需要解释我想还是解释清楚的好,宫中的规矩太乱了唯有赏罚分明,条理清晰,事事都按着章程来,才能让宫人明白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绝对不能碰的也能少一些冤案。”
嘉平帝和郑贵妃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贵妃,事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他们是逍遥自在了,但他们忘了自己所处的位子,忘了他们肩上的责任。身居高位者享受了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尊荣,掌无数人的生杀大权,可以不在乎普通人的生死,可以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但也该担负起相应的职责,不需要他们有悲天悯人的慈悲心肠,也不需要他们忍辱负重、苦心孤诣,更不需要他们遏制私欲、自我牺牲,他们只要做到行事有度就够了。
皇帝和贵妃尊重规矩,按着法度办事,宫里的其他人才会老老实实遵守宫规,宫中规矩严明,就能少一些无辜往死的人。
金兰曾是弱者,她明白生死不由自己的绝望,现在她成了左右别人生死、奴仆簇拥的皇太子妃,依然没有忘记幼小时在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的辛酸。
她不会出手救吴贤妃,她也不在乎郑贵妃是不是冤枉的,但她必须让吴贤妃死得清楚明白,以此告诫宫人,否则各宫主位全都凭着自己的一时喜怒以私刑惩治宫人,规矩还不乱套了 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吴贤妃
金兰郑重地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虽然没有那样的抱负,不过既然成了太子妃,就该尽己所能整治宫务,让宫人进退分明,循规蹈矩。”
朱瑄没说话,靠在金兰肩膀上,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
金兰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撒起娇,软语娇嗔“不许笑话我。”
朱瑄嗯了一声,笑了笑,凑近了些蹭了蹭金兰“我没笑话圆圆你说的对。”
他只是一时想起小时候的事。
她以前教过他这些。
有些人受尽苦楚折磨长大,从此泯灭人性,漠视生死,变成和曾经欺辱他们的人一样的恶人。
有些人却能更加珍视生命,尽己所能保护、解救和曾经的他们一样无助绝望的弱者。
朱瑄差一点就成为第一种人。既然作恶多端未必会有恶报,为什么他还要遵守那些虚无缥缈的道义观念 少年的他阴郁冷漠,满心满眼只有复仇两个字。
圆圆拿起细条鞭子轻轻地抽他掌心“不许这么想,五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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