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素卿家的大公子忽然告假回家,宋家正在张罗厚礼!”
“报!宋家二公子去了周家,拜访老太后的亲兄弟!随行的骡车足足有十几辆!”
消息接二连三送至,钱兴双眼微眯,冷笑道:“东宫隐瞒消息不过是扬汤止沸罢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隐瞒到几时!”
两个去打探消息的太监迎面跑过来,匆匆行礼,讪讪地道:“钱爷爷,罗云瑾果然拦着我们!”
他们奉命去乾清宫打探,碰了一鼻子灰,连罗云瑾的衣角都没碰到,更别提去乾清宫内殿了。
钱兴一挥袍袖,嗤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们不中用,说起来你们都是我手里调|教出来的,姓罗的确实比你们强,还得我亲自出马才行。”
众人听了这话,俱都愤愤不平,捏紧了拳头,紧跟在他身后。
到了乾清宫,远远看到身着锦袍的殿前金吾卫和锦衣卫,刚才被赶跑的两个太监立刻挺直了腰板,大摇大摆往前走,罗云瑾可以不给他们颜面,但是他敢拦钱兴吗?
殿前金吾卫昂首挺胸,立在长廊两侧,面容冷肃,一动不动。
两个太监对望一眼:刚才他们过来的时候还没靠近就被驱赶,钱公公一来,这些人动都不敢动一下,不愧是钱公公,果然积威颇深!
众人兴高采烈,洋洋得意地瞥一眼金吾卫,奉承钱兴:“罗云瑾哪敢和爷爷您比呀!您一来,他吓得屁滚尿流,面都不敢露了!”
钱兴狞笑了两声,扫视一圈,眉头轻皱,脚步顿了下来,问身边内官:“罗云瑾呢?”
内官疑惑地道:“刚才还在这里……”
叫住一个乾清宫宫人喝问。
宫人躬身道:“万岁刚才醒了,罗统领进殿回话去了,刚刚进去一炷香的工夫。”
众人喜道:“正好!”
嘉平帝醒了,消息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了。
钱兴皱着眉头往里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种对危险的本能感知让他停下了脚步,还没来得及转身,朱红门槛里跨出两个手执拂尘的老太监。
老太监看到钱兴,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脸上肉皮颤了颤,诧异地道:“钱公公来得正好,万岁召见。”
钱兴心里咯噔一下,不寒而栗。
众人呆了一呆,高兴地道:“万岁这么快就召见爷爷,一定是知道罗云瑾隐瞒消息的事了!”个个笑逐颜开,喜气洋洋。
钱兴气得青筋暴起,定定神,收敛了神色,含笑问老太监:“万岁起身了?”
老太监眼神躲闪,低声说:“万岁起身有一会儿了,刚才南边来了几封密信,万岁看完以后,立刻就命人召公公过来说话。”
钱兴直觉不好,太子遭殃,皇上召见他做什么?
本想多打听几句,偏偏他人已经站在乾清宫了,内殿值守的内官看到他立刻转身进去报信,根本没法拖延时间。
他额前沁出几滴汗珠,低着头迈进内殿。
内殿光线昏暗,只有两侧的壁灯亮着。火苗投射下的暗影交错着笼在金漆五屏风九龙宝座和须弥台式地坪之间,紫檀木大案旁的一对铜掐丝珐琅瑞兽在暗影中有如活物,威严冷酷的双眼冷冷地凝视着他。古铜香炉上空盘旋着缕缕青烟,香气清雅。
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站在御案之侧,织金云肩通袖襕锦袍上落了层朦胧的暖光。
钱兴飞快思考,还没跪下请安,一封书信掷到了他脚下,嘉平帝饱含愠怒的声音响起。
“看看你推荐的都是什么人!一个刘敬,一个钟义桐,全是沽名钓誉之辈!”
钱兴吓得打了个寒噤,匍匐在地。
……
确定决堤的是刘敬主持的工程后,东宫属臣松了口气,额手称庆。
工部官员面色尴尬,当初他们曾经因为支持刘敬而和皇太子朱瑄有过争执,还有人提起宋素卿纵容族人的旧事弹劾他,想阻止宋素卿疏浚贾鲁故道。现在刘敬出事了,皇上怪罪下来,他们难免有识人不明、拉帮结派的嫌疑。
少詹事立刻修改奏本,将原先写好的谢罪折子丢入火盆,付之一炬。
几个机灵的已经铺纸磨墨,准备弹劾刘敬。
不多时,乾清宫的宫人过来传话,嘉平帝宣召皇太子。
朱瑄起身。
官员们簇拥在他身边,道:“殿下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刘敬此前联合六部官员弹劾宋素卿,对殿下多有不恭之处,这次他急功近利犯下大错,导致新河决堤,陛下震怒,正好是撤换他的好时机。”
朱瑄不置可否,面容沉静温文,带着几个近侍和护卫踏进茫茫夜色中。
乾清宫灯火通明,气氛沉重。
嘉平帝这些天不理政事,安心养病,今天刚觉得精神好了点,正准备找几个僧道谈今论古,得知新河决堤,勃然大怒,又看到钟义桐写给钱兴的求救信,更是暴跳如雷。
掌事太监手擎灯烛,点亮各处灯火,嘉平帝震怒的叱骂声从内殿传出来,窗下侍立的宫人瑟瑟发抖。
钱兴跪在地上,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他到底是跟随嘉平帝多年的老人,知道嘉平帝的脾气,不敢分辩什么,只是泪流满面地磕头求饶。
几位内阁大臣奉召进殿,看到钱兴哭得眼泪鼻涕满脸乱淌,心中快慰,默默地站在一边幸灾乐祸。郑茂向来明哲保身,虽然和钱兴来往密切,但是没有出声相帮。
朱瑄走进内殿时,宝座前一声脆响,钱兴痛哭流涕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小的识人不清,被刘敬那厮给蒙骗了!小的知罪!”
嘉平帝端坐在宝座上,脸色铁青,气喘如牛,怒道:“现在知罪有什么用?”
不等钱兴再说什么,厌烦地摆摆手。
两边侍立的内官会意,上前拖走钱兴。
内殿安静下来,几位内阁大臣垂手站在宝座两侧,一言不发。
嘉平帝揉了揉眉心,皱眉看着他们,目光一一从大臣脸上划过。
郑茂微微佝偻着脊背,姿态恭敬,三位尚书眼观鼻鼻观心,谁都没有吭声。
嘉平帝靠在扶手上,面露疲倦之色。
他和朝中大臣隔阂已久,亲手提拔的几个大臣软弱怕事,不关己事不张口,只知道溜须拍马,真遇上大事,根本没法倚重。平时他嫌朝臣麻烦,避而不见,现在他想让朝臣开口,朝臣却静默不言。
还是太监听话忠心。
嘉平帝看一眼立在宝座旁的罗云瑾,心中暗暗计较。
沉默中,徐甫轻咳了一声,拱手道:“圣上,如今的当务之急不是论罪。”
嘉平帝心灰意冷,淡淡地道:“宋素卿兼理河务,朕已命司礼监拟旨罢免刘敬,由他接掌新河工程。”
几位尚书对视一眼,先前曾经保举刘敬的建议直接命当地官员扣押刘敬,治他一个玩忽职守之罪,以安民心。
另外几位知道他们想先下手为强除掉刘敬,眼珠一转,慢条斯理地将曾经力保刘敬的官员名字一一报出,认为应当彻查刘敬主持工程过程中和朝臣的私人往来,不能随随便便处置刘敬。
郑茂立马变了脸色,他当初也推荐过刘敬。
眼看几位尚书说着说着又吵了起来,嘉平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夜已深了,朕略感不适,明日再议。”
事出紧急,众人急于回去思考对策,也无心多说,躬身告退。
只有朱瑄留了下来。
嘉平帝站起身,示意他跟上自己,问:“五哥觉得应该怎么处置刘敬?”
语气平淡,仿佛在闲话家常。
朱瑄跟在嘉平帝身后,道:“儿臣觉得不应该罢免刘敬。”
左右跟随的太监眸中闪过惊诧之色。
嘉平帝也愣了一瞬,笑了笑,“你也太心慈手软了,刘敬犯此大错,难道还要留着他不成?”
朱瑄平静地道:“新河工程修筑已有数月,完工在即,大堤虽然被冲毁,但是重新修筑不难,如果罢免刘敬,接任者肯定心怀畏惧,直接放弃开凿新河,前期的工程全部付之东流。”
新河开凿确实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可以确保漕运的同时还不触犯当地世家豪绅的利益,但是总体而言弊大于利,而且后患无穷。宋素卿早就说过新河工程劳民伤财,不宜动工,嘉平帝听信刘敬的慷慨陈词,准了他的奏疏,户部也痛快地拨了银子,现在工程快完工了,因为大堤冲毁就半途而废,功亏一篑,实在可惜。
嘉平帝嗤笑:“你和宋素卿当初不是说不宜开凿新河吗?现在大堤冲毁,你怎么又改口?”
朱瑄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递给内官:“儿臣近来研读治河札记,略有心得。前不久宋总督和儿臣正在商议若是同时疏浚新河、旧河,使新河旧河沟通,疏浚整条河道,那么不仅能减缓河患,还能提高漕运效率。儿臣以为此时不能罢免刘敬,以免人心涣散,应当让他戴罪立功,重新修筑大堤,现在重修大堤刻不容缓,当顾全大局,疏通贾鲁故道的工程可以暂时停工,以确保新河能够顺利完工。”
嘉平帝看一眼内官手中捧着的文书,道:“刘敬可是直接在奏疏里骂过你。”
朱瑄面无表情地道:“社稷为重。”
内殿温暖如春,灯火微晃,嘉平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摆摆手:“行了,你回去写封折子,要是内阁大臣都没异议,就这么办吧。”
朱瑄应是。
……
宫门外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深沉夜色中摇晃,那是各家接送自家官老爷的马车轿子。
谢骞踉踉跄跄地出了宫门,爬上马背,同僚们坐着轿子从他身边经过,掀开帘子笑着和他打招呼:“又偷偷吃醉酒了?你小心点,别被御史逮到了!”
他笑了笑,挽住缰绳,问自己的老仆:“老头子呢?”
声音冰冷。
老仆回答说:“老太爷下午从宫中回来,直接回家了。”
谢骞冷笑了一声。
第111章 八年了
寒风萧瑟,谢府门前两盏竹丝八角灯笼在夜风中呼啦啦地响。
谢骞爬下马背,径自往正院走去,管家挡在院门前:“大官人,老太爷已经睡下了。”
他置若罔闻,眼神冷如寒冰,推开老管家和其他围过来的老仆,大踏步冲进内院。
院中黑灯瞎火,廊下一株高大蓊郁的樟树,繁茂的树冠罩住大半个院子,廊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谢骞猛地推开房门,沉声道:“我和祖父商议要事,谁也别跟过来。”
老管家和仆人面面相觑。谢家老太爷名声清正、地位崇高,但是府里管家的人都知道谢家现在真正做主的人其实是谢骞。谢太傅迂腐执拗到不近人情,仕途平平,也无过人的政绩,全因为当年扶持嘉平帝登基、敢于叱骂纵容兄弟为非作歹的周太后和郑贵妃才能有如今的名望。谢骞则通权达变,能屈能伸,常常为谢太傅的冲动之举善后,之前谢太傅触怒嘉平帝,就是谢骞出主意让祖父回老家避风头。
他们退了出去。
谢骞径自转过堂前一张落地大屏风,走进里间。
他的手心还是凉的,即使在烧了炭盆的值房里坐了一下午,还是一点热气都没有。工部官员们为大河决堤的事情急得团团转,一开始都在为皇太子揪心,后来他们发现出事的不是宋素卿,风气陡然一变,所有人心照不宣,开始奋笔疾书,写奏折弹劾刘敬,搜集刘敬渎职的证据,想办法把以前推荐刘敬的事情遮掩过去……
只有他浑浑噩噩,置之不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从乾清宫冲下来的那一刻,他很想叫住谢太傅问一个清楚明白。
但是那里是乾清宫,处处都是司礼监的眼线,他怕两人激动之下喊出什么对罗云瑾不利的话,只能生生忍住愤慨悲怆,直接回值房。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