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节

    春宴上朝臣照例要献诗歌功颂德,嘉平帝会让身边近侍也做几首诗应景,这种场合向来少不了罗云瑾。他才学过人,嘉平帝最喜欢让他和文臣比试。
    谢骞想了想,决定去罗云瑾在宫外的住处等着他。
    他到了宅子里,看门的两个内侍已经和他混熟了,请他进院,却不许他进屋,烧水煎茶,让他坐在院子里等着。
    乍暖还寒的天气,院中枇杷树绿得油亮,间壁光秃秃的梅树树干越过院墙,笼下虬曲盘绕的树影。
    谢骞冷得瑟瑟发抖,热茶一碗接一碗灌下肚,喝得肚子都涨起来了,连跑了好几趟茅房,终于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和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暮色沉沉,远处的寺宇传出阵阵辽阔旷远的钟鼓声,罗云瑾独自一个人归家,骑了匹劲瘦的黑马,沿着夕阳照耀下的巷子慢慢行来。
    到了宅院门前,长腿一扫,翻身下马。
    小内侍迎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长鞭,牵着马去马厩。
    罗云瑾边往里走,边解开披风,撕下腕上缠裹的绑带,随手扔到另一个内侍手里,凤眸微抬,淡淡地扫一眼谢骞。
    谢骞直接问出自己的怀疑:“今天春宴上的事和你没关系吧?”
    罗严谨没说话。
    谢骞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凝重,胡子气得一翘一翘的:“卖我古董的人不会是你安排的吧?我看那个卖古董的人一定是宫里的人!他看古董玉器的眼光比我家老爷子还毒辣,不然我也不会从他手里买下那几样玩器。”
    谁都知道谢太傅脾气古怪,一点就炸,当初钱兴就曾经利用谢太傅的这一点企图引诱他捧剑入宫,司礼监传出消息,东宫马上知会阁老,阁老亲自出面劝说,拦下了谢太傅。
    谢骞认出罗云瑾后回想往事,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都是钱兴提拔上来的,除了罗云瑾,谁会给东宫报信?
    谢太傅是他的老师,他了解谢太傅,所以能够及时送出消息拦住谢太傅。
    既然他能及时拦住谢太傅,当然也可以激起谢太傅的怒火,利用谢太傅揭开周太后和嘉平帝想要遮掩的旧事。
    谢骞越想越觉得罗云瑾嫌疑最大,顿足道:“你可以提前和我通个气,我又不会拦着你……”
    古董是他亲自买了送到谢太傅跟前的,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能认栽,但是罗云瑾完全不必这么委婉曲折,直接告诉他一身就是了,他虽然油滑,但并不是怕事之人,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罗云瑾仍是一言不发。
    谢骞叹口气,道:“如今太子地位稳固,后宫之事再怎么闹也影响不到前朝。我不管你到底在谋划什么,至少让我心里有个底,我才能在适当的时侯帮上你的忙。我祖父固然好利用,也容易闹出大事,我是该拦着他,还是由着他?你总得让我心里有数才行。”
    “我不想糊里糊涂帮倒忙。”
    他认真地道。
    罗云瑾踏上石阶,低头拂去肩上尘土:“太后的事你不要插手。”
    谢骞会意,罗云瑾没有否认,等于是承认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眉头紧皱:“你别掉以轻心,太后确实固执蛮横,没什么本事,也没有计谋,不过她到底是皇上的亲娘,你千万别把自己搭进去。”
    说完,他站着不动。
    罗云瑾为什么要帮钱家?他和钱家又没什么交情。
    谢骞还在犹豫,罗云瑾已经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哐当一声,大门合上了。
    真是冷酷无情!亏自己还因为担心他特意赶过来找他问明白……谢骞心里腹诽了几句,又是一泡尿意上来,赶紧转身去寻茅房。
    罗云瑾回屋,走进书房。
    内侍手里擎了根短蜡烛,一一点亮房里的灯烛,小声说:“真定府那边来信了。”送上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罗云瑾接过纸条,眸光一凝,将纸条放在燃烧的灯焰上付之一炬。
    内侍垂手侍立,看罗云瑾拿起一本书看,问:“统领,太后的事和我们无关,您刚才怎么不否认?”
    春宴上的事不是司礼监安排的,钱家和司礼监根本没有往来,司礼监怎么可能为钱家出头?倒是礼部、东宫和昭德宫都有嫌疑,其中昭德宫嫌疑最大。
    罗云瑾目光落在书页之间,手指轻叩书案:“派人看着仁寿宫。”
    内侍一惊,眼睛诧异地瞪大。
    统领也要掺和进去?
    那么不管钱家人是不是统领安排的,统领注定会得罪周太后。
    内侍心思电转,不敢多问,点头应是。
    第132章 安心
    昭德宫一直注意着仁寿宫的动静。
    嘉平帝好言好语, 还是未能安抚周太后, 只得答应赏赐周家金玉珠宝、田土宅邸, 到年底再给周家其他子弟封官, 又当着周太后的面下令以后不许钱家宫眷入宫。
    周太后这才转怒为喜, 由宫人服侍着喝了药。
    嘉平帝想起当年为了钱太后祔葬的事情闹的那一场文华门哭谏事件,心神俱疲,出了仁寿宫, 抬腿就往昭德宫走去。
    郑贵妃对嘉平帝了如指掌, 知道他从老太后那里出来之后一定会来自己这里, 已经让人预备好了香衾软枕。
    嘉平帝心事沉沉, 黑着脸踏进内殿。
    郑贵妃没有多问什么,直接拉着他的手送他去净房洗漱,叫了四个年轻貌美的宫人陪着一起进去伺候, 等嘉平帝出来, 按着他坐下,先帮他揉|捏双肩放松。
    宫人鱼贯而入, 摆好晚膳,俱是嘉平帝爱吃的菜:脆嫩丰肥的酒糟沙松鼠,炖得烂烂、汤汁醇浓的煨海味猪蹄筋,鲜美的川椒荔枝烹河豚, 色如白雪的清蒸富春江鲥鱼。
    嘉平帝看一眼席面,笑了笑, 指着鲥鱼问:“这时节哪来的稀罕东西?”
    郑贵妃拿起筷子塞进嘉平帝手里:“只要是皇上爱吃的东西, 凭它有多稀罕, 臣妾都能为皇上弄来。不过是几条鲥鱼罢了!三千多里路又怎样?也不过两天就能送到。”
    嘉平帝深受感动,轻轻握住郑贵妃的手。
    他小时候和郑贵妃相依为命,其实和周太后相处的时间不长。周太后强势蛮横,他身为人子,不敢违逆生母所求,懦弱忍让,不管母亲提出什么要求,他一味顺着,对母亲敬畏多于濡慕。唯有在郑贵妃这里可以感受到些许从母亲那里无法得到的温柔。
    郑贵妃洗了手,挽起袖子,亲自帮嘉平帝撕沙松鼠肉,伺候他吃了饭,服侍他睡下。
    等嘉平帝睡熟了,郑贵妃下床洗去残妆,宫人为她涂抹香膏。
    她看一眼趴在榻上角落里酣睡的狮子犬,吩咐宫人:“给宫外递个信,让他们明天进宫一趟。”
    宫人知道她说的是郑家两位侯爷,躬身应是。
    ……
    仁寿宫里仍旧烛火辉煌。
    周太后一生最大的忌讳就是自己始终屈居钱太后之下,白天受了刺激,夜里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叫来心腹内官,要他去奉先殿走一趟。
    内官孟时为难地道:“老娘娘,这都到三更了,各处宫门都下了钥。”
    周太后怒道:“不过是让你进去看一眼,你奉哀家的旨意过去,难道那些人还会拦着不让你进?”
    孟时有苦叫不出,知道周太后正在气头上,不敢吱声。
    周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冷哼一声:“那就明天一早过去!”
    孟时松口气,点头应是。
    ……
    东宫,烛火照耀。
    殿外夜风呼呼吹着,重重帷帐掩映,内殿静谧无声。
    丝丝缕缕的清淡沉水香从鎏金香炉的雕镂牡丹花纹逸出,花几上一瓶怒放的海棠花枝,夜色深沉,花朵还未睡去,娇艳婀娜。
    金兰坐在灯前对账,春宴虽然不欢而散,但是宴席前后的事情还是得妥善处理好。
    如今郑贵妃彻底不管事,王皇后事事退让,不敢拿主意,吴皇后幽居冷宫,更没资格管,趁着宫里混乱无主,她暗示掌事女官把跟着黄司正读书的宫女安排到六宫各处,偏殿那边得重新遴选一批年纪小的宫女。
    杜岩笑眯眯地坐在脚踏上剥橘子,去年底闽广进贡的凤橘,一直保存到现在,依旧滋味酸甜,汁水丰沛。
    屋子里萦绕着淡淡的橘皮芳香。
    金兰放下密密麻麻写满符号的算纸,吃了几瓣橘子,叮嘱杜岩:“你最近就不要去早市了,免得被人认出来。”
    京中早就有人私下议论钱家变卖御赐古董度日的事,杜岩常常逛早市,不费吹灰之力就收集到钱家的古董,朱瑄刚刚吩咐,他第二天就把事情办好了。
    杜岩挺起胸脯,自信满满地道:“殿下放心,小的是乔装打扮之后再和谢侍郎做生意的,别说谢侍郎没认出小的,就算小的现在和他面对面,他也认不出小的来!”
    他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内官身份,谢骞肯定听得出他是个宦官,要不是如此,谢骞也不会买下他卖出去的玩器,京师的人都知道宫里的太监眼力毒,而且手里确实有好宝贝。不过谢骞想认出他就不容易了。
    金兰失笑,帷帐外面传来说话声,小满掀开珠帘:“殿下,千岁爷回来了。”
    她立刻起身迎出去。
    朱瑄身上仍然是白天穿的皇太子礼服,刚从书阁回来,眼睫低垂,面色有些苍白。
    金兰递了杯热茶给他,摸了摸他的手,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他手心有点凉。
    朱瑄喝了茶,拉着金兰的手坐下,黑幽幽的眸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晚膳吃了什么?”
    “吃了樱桃、糍粑,不落夹,羊脂韭饼,还吃了笋蕨肉扁食。”金兰一样样报菜名,问,“你呢?要不要吃碗扁食?”
    朱瑄嗯一声。他陪着几位阁老用过晚膳,席间气氛拘束,谁都没吃饱。
    金兰吩咐宫人去传扁食。
    茶房一直预备着,不一会儿扁食就送了过来,还有一盘宝相花羊脂韭饼。
    金兰吃过了,不觉得饿,把热气腾腾的扁食递到朱瑄跟前,自己夹了一枚羊脂韭饼吃。
    朱瑄看一眼金兰小心翼翼的动作,笑了笑,打发宫人出去。
    隔间里灯火静静燃烧,两人对坐着吃消夜。
    宫人都出去了,金兰没了顾忌,放下筷子,袖子高卷,直接用手抓起羊脂韭饼。
    咬了一口,饼皮薄脆,内馅柔软,肉馅里加了剁碎的羊脂,油香浓郁,头茬嫩韭明软嫩滑,吸饱脂油,肥而不腻,甘香满口。
    金兰吃着羊脂韭饼,双唇油乎乎的,小声说:“仁寿宫没有打发人过来讨要宴会名单,问都没问一声。”
    名单不是她一个人制定的,但确实经过她的手,周太后怎么也该问她一声,或是派人过来要名单。
    她连说辞都准备好了,仁寿宫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瑄道:“太后只怕忙不过来。”
    周太后爱面子,一生最大的心病就是钱太后,什么事都不及和钱太后争夺地位的事情重要,这口气她可能直到年底都咽不下去。
    他知道周太后最怕什么,偏偏就要揭开这一层疮疤。
    今天只是开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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