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太傅也只是点到而已, 不会对着方大人穷追猛打。他今日这般说法,也未尝不是给方大人递个招——与其逼圣上拿钱跟其他文臣唇枪舌剑, 还不如给兵部找个能来钱的法子。
    圣上多聪明的人啊,本来就有心偏向兵部,却又担心一碗水没端平而让其他部门的臣子围着他哔哔,现在若是兵部也能像工部一样自力更生,他就算偏颇一二那些善于打嘴仗的文臣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方大人心动没心动旁人不得而知, 但是接下来的数天, 并没有见傅子寒跟方大人之间有私下往来,连方夫人都很少去傅子寒家走动。
    酷热难耐之时到来,傅子寒还领着工部的匠师们每日往返于泽地跟京城之间。直到七月十二中元节之前,他们才消停了下来,但紧跟着又进入了工部的器具房里,一呆就是三天, 连吃饭都是送到的门口。
    夏季, 富贵人家是可以用冰的, 但是也不是什么人都用。毕竟冬天窖藏的冰只有那么一些,肯定得可着当家的, 或者家里当宠的贵人用。
    傅子寒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可也只在尹珂跟静姝的房间里才供冰。
    傅立文在太学读书, 每日回家后还要在书房刻苦攻读,也就那个时候用一盆冰而已。所以傅家在日常使用中并没有觉得有不够的。
    但是尹家两位少爷就有些难受了。
    没错,尹珂的二哥三哥目前都在京城。前者是想要借助妹婿的人脉结识一些文人,为自己下场乡试做准备。而三少爷则是前来负责协助傅子寒跟妹妹家新建的缂丝功法的建设跟运作。
    尹家做布料生意做了很多年,未必不想拓展一下。但是一个行业不是那么好插足进去的,成熟的丝帛织品都有固定的人家在经营,他们也曾尝试过,可惜都以失败告终。而这一次傅子寒让尹珂写信请三哥过来帮忙,却也未必不是想要让尹家借由这间缂丝坊打入高端的丝帛市场。就算不能进入国内市场,他们还能销往西域,销往南洋!
    听过傅子寒大概的介绍之后,三哥连自己家的生意都无心去管了,全心全意的扑在了京郊的缂丝工坊上。而尹家本身也养着绣娘,绣娘的手艺并不差,再加上傅子寒父女提供的图样文案,这一次试制的一批丝绢才一上架就销售一空。
    傅子寒除了最初的时候跟三舅哥说了一通之后,便再也没管过。这后面的销售情况还是静姝学着跟三舅舅交流沟通来了解掌控的。而在这个过程中,傅静姝表现出了她无以伦比的天分跟精准的眼光。连宋嬷嬷都跟孔师娘说了好几次,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像静姝这样的女孩子,对商业和丝绸绣样的天赋,完全是平生罕见。
    尹珂也不像其他家的夫人那样严格要求女儿不能做什么,她觉得静姝只要喜欢,那就去做好了。不能出去跟人谈生意不要紧,她家不缺掌柜的,完全可以让静姝乔装打扮了,扮做小厮跟着过去旁听。
    再不然,她亲自出马带着静姝出去,她只需要在那里坐着就好,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由静姝拿主意。
    所以,七月十二这一天,傅子寒照旧带着匠师在工部画图纸,而傅立文则跟同窗去参加文会了,横竖家里没人,干脆的,尹珂带着傅静姝去了城郊别庄,去查看新一批的缂丝成品。
    “大人,今儿都十二了,要不您今天先回去休息一下,这两张图纸卑职跟宋匠师一定连夜做出来。”
    看着傅子寒血红的眼底,出自柳家的柳桐言想要劝他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柳桐言本是柳家旁系,考中了秀才,可之后便三次都落榜。他家里情况也不是太好,便是柳家的旁系,也不可能让家族出钱养着。
    那日他在驿馆门口摆摊为人代写书信以挣钱给母亲看病拿药的时候,偶遇了夹着好几本书从书肆过来的傅子寒。
    当时傅子寒不过是因为累了,就想在他桌边的小板凳上稍坐片刻,结果看到桌上除了书信白纸之外,还摆着一些画作。都是炭笔画的。一问才知道,这年轻人喜欢书画,可家里没钱支撑不起他发展这个爱好,而且他的画过于匠气,所以夫子也建议他不要精修书画。可他在等待为人写信的间隙,看书看得累了,实在无聊,就随手用炭笔画下了前面街道的实景。连行人店招都没错一丝分毫。
    傅子寒缺的就是这样的助手啊。他不需要对方有多高的画技,只要能实实在在的帮他把图纸画出来就行,越精准越好。就这样,柳桐言就成了傅子寒的助手。
    傅子寒打算等这批图纸交上去之后,若是得到通过,便想办法给柳桐言在工部谋个缺,不用太高,八品九品都行,这样柳桐言也能有些收入,而且只要他自己肯做事,柳家在发现他的潜力之后,也未必就不会伸手帮上一把,升职加薪都不是问题。
    这年轻人也知道傅子寒的打算,因此工作极其用心。他劝傅子寒去休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好几天都没怎么合眼了。
    “不用,等会儿你去库房领点硝石回来,我们制些冰放在工匠坊里面,今晚要熬一熬,把图纸跟沙盘模型都做出来。明日就要送去尚书大人处。”
    这硝石制冰的技术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掌握这个技术的。而他们工坊里就有老师傅以前跟着师傅做过,所以这几日他们夜间用的冰,都是硝石制成。
    这点小东西,尚书大人是默许了的,横竖他们没用冰窖的冰,也不怕户部说三道四。有能耐,他们自己做去。
    “桐言,明日早上你就在后院稍微休息梳洗一下,等送沙盘过去的时候,你跟着过去,在尚书大人问你的时候,有什么便说什么,不可胆怯。照说那个时候我该在的,但是绣坊那边的事情这两日也得有个结果了,我明早要先去茗山一趟。若是我没回来,你就顶上。”
    因为柳桐言是没有品级的,目前的身份只是傅子寒的助手,所以照理说他没资格回答尚书大人的询问。可这也得看什么时候跟场合,还有柳桐言的身份也并非是庶人出身,只要尚书大人不介意,其他人都不能指责。
    又熬了小半宿,终于把图纸做完,一共四十六张,每一张都编了号。另外沙盘那里还有个助手在监工,身份跟柳桐言大差不差,却是左侍郎家的旁支小辈,以前在苑马寺当个录事,连品级都轮不上,还特别辛苦。这人的兄长跟左侍郎的公子交好,是族人又是同窗,加上一来他人比较勤奋,二来又很是嘴严,所以左侍郎稍微暗示了下傅子寒之后,这年轻人就到了工部跟着傅子寒做事,以期这事儿做完,能挣个有品级的官职。
    这里又得说到绣庄为何到现在都还没搬迁完的缘故了。
    之前傅子寒不是出了题目,让那七个少年各写一篇策论交于他吗?后来这题目就成了国子监跟太学学生的共同题目了。
    不但如此,傅子寒阅卷的资格都被剥夺,由太傅和国子监祭酒亲自过目。
    呵呵,玩儿大了!
    这里面有些学生写得一团锦绣然而言之无物。有些学生写得过于刻板照抄照搬圣人之言。还有些学生看的出是用了心的,然而平日太高屋建瓴,根基不咋牢实,写出来的东西看上去都说得通,可用到实处才知道狗屁不通!
    因为这事儿,太傅和祭酒大人商量了一下,直接带了几十个学生去了绣庄和各处农庄,让他们亲眼看,亲耳听,亲手做。这么折腾下来,才会弄到现在都还没搬迁完成。
    有人就奇怪了,太学跟国子监的学生加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就去了几十个人。这不过是因为有些学生根本没有参与进来啊。像那些胡拼乱凑的学生,他们压根儿心就不在这个上面,又何苦非要人去走这一遭呢。
    当然,这些学生也并不知道,他们的所有行为态度都被一双双眼睛收录了进去,特别是领头的那位,可是连文章都一篇没落下全都过目了,每天的奏折恐怕都没这些文章看得仔细!
    在傅子寒累得扛不住,到了后院休息的时候,早起的君王正披衣书写一张名单。
    “魏翔,去安排一下,朕要私下见见这些学生。”
    素白的笺纸上写了约莫二十来个名字,当头的是素有文名才气的几位世家子,而傅立文的名字也在其上。
    内侍魏翔接过名单收入怀中,盘算着接下来圣人的时间安排,得找个合适的时间地点和合适的名目才好办这事儿,不然就是召见了,这就悖了圣人的意思。
    “圣人,渝夫人一早就遣了侍女送来汤水,可否用上?”
    圣上微微闭目点头:“她倒是还没忘记……”
    最后几个字呢喃在唇舌之间,还未出声,便已消声。
    第67章 跪倒的柳桐言
    傅子寒到绣庄的时候, 正好看到立文跟他的几位同窗在绣庄外的水渠边说话。
    水渠的对面是浣纱的地方。那里专门修建出半丈出头的石桥, 倾斜着,一头伸进水中,一头连着水渠向上的石阶。除开这七八根半截石桥外, 这一截的水渠上头还用木头搭了座类似风雨廊的遮檐。
    傅子寒第一次见到这个就问过,庄头说这是庄子里的男人们专门给他们的婆娘搭的, 让她们在浣纱洗衣的时候,不被雨淋日晒。
    走过这么多地方,还是第一次看到有汉子如此心疼媳妇,当即傅子寒就将这种设计融入到了泽地那边。
    浣纱洗衣的女人哪个地方都有,傅子寒不敢说让天下女人都在洗衣浣纱时不受日晒雨淋, 但他至少能做到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为她们创造更好一点的工作环境。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 现在傅子寒皱眉头的是,立文怎么会在这里。今儿不是休沐,太学的放学时间也是在下午了,他不上课跑出来聊天,是胆儿肥了呢,还是放飞自我了呢?
    骑着马滴滴哒哒的靠近他们, 还在两三丈外, 那伙学生就看到他了, 齐齐向他行礼,口称叔父。
    “你们今日为何聚在此处?”
    “父亲, 今日是绣庄搬迁,尹夫子特意带儿子和同窗过来见识一番。”
    傅子寒先是有些不解, 不知道这绣庄搬迁有什么好见识的,但还没等他发问,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傅立文他们,说是仪式要开始了,让赶紧过去。
    牵着马跟着儿子进了绣庄,当头就看到绣庄大门口摆的香烛祭案,后面的坝子上还摆着十多张桌子,上面搁了碗筷。
    傅子寒虽说是负责绣庄搬迁的事情,但是他也只是规划了时间等事务,具体的情况还是下面的人在督办,所以他真心不知道搬迁个绣庄还有这么多的名堂。
    正好他们一进去,就看到庄头迎面小跑过来。
    “傅大人,您亲自来了?”
    庄头笑得有些诌媚,原因无他,之前王大人的事情上,这位庄头可是阴了王大人一把,后来还想对着傅子寒使坏,结果被傅子寒简单粗暴的镇压了,转头就给他派来一个监工的,还是个世家子出身,油盐不进!
    庄头被压得老实了之后,傅子寒也没急着深究,毕竟圣上给的时间很紧,他必须得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完成绣庄染坊等的搬迁安定事宜,所以那些追究他大可以等过了之后在慢慢来清算。
    再有一个,水至清则无鱼,换了这个庄头,谁知道还会不会来个手段更高的家伙?与其继续斗智斗勇,还不如将这个家伙拿捏在手。
    傅子寒不是那种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他的处事原则是坚持底线,但凡踩了底线,就一击毙命,这样就能清楚明白的警告那些想要搞事的人。
    傅子寒是临时起意过来,这边本就交给了属下去办,他也很放心只是隔三差五的过来视察一下进度而已。正好撞上今日搬迁,庄头要请他来主持,他给婉拒了。借口是自己年轻,这搬迁一事兹体事大,若是要官员负责祭祀仪式,那也得是左右侍郎级别的才行,否则,还不如就请庄子上德高望重耆耋老者来主持。
    再有一个,他若是主持了绣庄的搬迁,那么染坊呢?蚕桑农庄呢?他若是挨着一个个的弄下来,其他事情也都别做了,每天忙活这个就足够让他分身乏术的。
    是以,傅子寒也跟着儿子他们一行站到了旁边观礼。
    带着傅立文等人前来的,是太学的一位教授《四书》的博士。这位的品阶比傅子寒要低,见面就先见了礼。之后傅子寒同他相携站立,在等待的过程中也会聊及四书上某些观点见解。
    傅子寒的这些学问一则来源于原主,二则来源于教授他四书的文先生,实际上属于他自己的看法观点并没有多少,但是架不住傅子寒会侃啊,人哲学可不是白学的,某些似是而非的观点在他口中说出来就真有几分实料,也不怪那位博士被生生侃晕了,想要更加深入的请教傅子寒。
    然而傅子寒借口最近公务繁忙实在无法分神而婉拒了对方。开玩笑,他这会儿是谈兴上来能说会侃,但实际上来个思维清晰条理分明的人,静下来细想就知道他说的那些听上去不错却不能深究。
    傅子寒肯定不能轻易露出自己学识上的不扎实啊,但也明白这样的情况肯定还会发生,所以打算等这些公务结束之后,一定得静下心来好好研读一下了。至少得总结出自己的观点和论据才行。这年代毕竟不是魏晋,清谈玄学之风及不可见。
    他那一番云遮雾缭的话同时也把站在他跟博士身后的几个学生也震慑住了,然而还是有一两个理性思维特别清晰的,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倒是傅立文听得明白,强行忍笑,知道自家老爹又在胡吹海侃了,当下也不敢让父亲失了面子,还不时的插一两句嘴,时机恰到好处,又不会给人轻薄无礼的印象,又让傅子寒能在儿子的提点下牢牢的抓住中心思想而不崩溃。
    由此可见,他们家里情商最高的,其实是傅立文这个不及弱冠的少年郎。
    仪式进行得很快,中午还有一顿午饭在坝头吃,吃过之后就开始搬迁,两天之内搬迁完,第三天的晚上会在新的绣庄进行祭祖,而后是生火做饭,表示扎根于此的意思。
    等到吃过饭后,博士要带着学生们回去太学,傅子寒也跟他们一起上路。
    路程不远,不到一个时辰就进了东直门。
    刚进去没几步路,就看到一人骑马冲了过来。
    众人连忙闪避开来,却还是有些被惊了马。其中一体弱些的学生差点掉下去,幸好被旁边的兵士及时将马控制住。
    “这是出了什么事,城内不是不许疾行?”
    “看那人手中持有兵令,怕是去传急报的。”傅子寒眼尖,瞧见了那个骑士手中持有之物,安慰了受惊的博士跟学生,又让傅立文看顾着点同窗,他则调头往另一边去了。
    傅子寒骑着马到了皇城外,下马牵着进了城门,让衙役去拴马,自己则打算去工坊那边看看,下午若是无事,希望能早点散衙回去补眠。
    结果他前脚才迈进衙门,后脚宫内的内侍就赶着来请,说是圣人并一众大佬在含光阁等着他。
    他哪里有胆子让圣人和大佬们等太久,急忙慌的随手抹了把脸,掸了下身上灰尘,就跟着进宫了。
    含光阁里,柳桐言跪伏在地,背脊上被汗湿一片,整个人若非勉力支撑,几乎都要瘫倒在地了。
    傅子寒一进门就看到柳桐言这般模样,还以为他出了什么大事儿,跟着就跪拜了下去,倒把圣上并一众大人们给吓了生生一跳。
    “傅大人平身,赐坐。”
    圣上的语气很是平和,傅子寒才落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但是转而更加奇怪了,既然圣上没有生气,那柳桐言为何这般模样?
    他心中有疑问,自然神色间就不自觉的带了一两分出来。
    在座的哪一个不是千年狐狸成了精,当即都有些好笑。
    “罢了,柳桐言起身出去吧。”还是太傅人老心善,替圣人发了话让快晕过去的柳桐言下去了。
    柳桐言磕头,连眼睛都不敢朝傅子寒那边看,红着脸带着满身满头的汗珠子就出去了。
    “圣人,既然傅大人已经来了,不如让傅大人为圣人讲解一番。”
    工部尚书祝大人转头看向傅子寒:“傅大人,这沙盘上的标注可是你做的?”
    瞧了眼沙盘,又看了看在座的诸位大人,傅子寒一头雾水的点头:“不过,是下官守着人做出来的。敢问大人,可是有错漏之处?”
    傅子寒真心不懂,他之前也怕这个年代没有沙盘这东西,还专门问过工匠,工匠说给做过,这才敢动的手。不然就算给傅子寒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轻易拿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之前那些新奇的玩意儿,要不是古已有之,要不就只是稍作改进,倒是从来没有露过任何一个远超当今科技水平的物件出来。别说傅子寒傻,他其实聪明着呢。他傅家灭亡的内幕他也就猜出个四五分,但就是这四五分就足以让他心生警惕了,他才不会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他可是有老婆孩子要养的男人!
    “既然是你做的,那你仔细说说,这些比例数据是如何出来的?又是如何做成的这个样子。”
    傅子寒二脸懵逼,他不明白祝大人的话,比例当然是算出来的,做成这个样子是工匠手艺好啊,有数据有图形,这都做不出来,那工匠还能混到工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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