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教授不一样。
于离知道,教授每一次带来的书都不一样,看的页数也不一样,他是真正的在看这些书。
看纸质书,可真是个古老的爱好呢。
他心里各种繁杂的思绪划过,保持着沉默的微笑, 对面的教授已经自然的接上了自己的话:“是的,说到情感戒断。”
教授轻轻屈指, 在纸质书暗色的封面上轻轻敲了敲。
“一开始, 我没想到会这样。”他往后面沙发柔软的椅背慵懒的靠了靠,平静道:
“我没想过僭越教导者与被教导者的界限,规则的存在即为合理,我一直理所应当的奉行着,一切的最开始,我以为我会按部就班的、尽在掌握的亲手打造出我想要看见的奇迹,但是她比我想象得更出色, 出色到完全脱离了我的掌控…”
教授眼神迷离一瞬, 轻轻叹道:“她非常聪明,并且很会学习,像海绵一样疯狂的吸收着周围的一切,抓住一切机会去实践, 而作为被她选择的目标的我,一个原本的操盘人,却在这场博弈中惨败。”
于离心里一跳。
他很难想象,或者说整个帝国人民都很难想象,有一天会从教授嘴里吐出惨败两个字。
那是神自己走下了神坛。
但是教授的面色异常平静,他像是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甚至已经放弃了为之困扰。
“你能感知到我是个怎样的人么?”教授突然问。
于离愣了一下,迟疑了半响才道:“沉稳,严苛,冷肃,强势而富于威严,寡于人性与同理心,还有…黑暗。”
最后一个词,他说的很轻,却很坚定。
教授笑了。
“你非常大胆,当然,极富于职业素养。”他微笑道:“这也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于离沉默了片刻,随即止不住的苦笑。
强悍的精神力场也意味着更多的不稳定和潜在危险性,它受主体的基因和性情影响、并反作用于主体,作为帝国最出色的精神力疗养师,某种程度上说,他见过帝国最危险也是最强大的那一些人。
而教授,无疑是他见过的最危险而不可确定的人。
如果这个男人放开他那诡谲黑暗到骇人的精神力场,他会瞬间成为帝国最值得警惕的强大敌人,但是他把所有危险的苗头都压抑克制住,露出冷淡却可控的表征,所以他得到了全帝国甚至全宇宙的信任,成为了帝国拥有至高无上权威的教授。
于离不知道自己是幸还是不幸,成为了帝国唯一一个知道了他真面目的人。
但是即使他知道,他也不能说,甚至还要更费心为教授遮掩。
因为他知道,这个男人既然敢袒露这一切,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准备好了轻而易举的除掉知道秘密的他,也准备好了面对整个帝国的责难。
教授无所顾忌,但他不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命,他更明白,人民承受不了信仰的崩塌,帝国需要教授、一个神一样完美而友善的教授,而不是一个可能会颠覆帝国千年基业的、无所顾忌的可怕敌人。
“不要这样沉重。”明明需要疏解的是教授,他却仍然能笑的那么云淡风轻,他甚至安慰着于离:
“那些日子,至少我从她身上学到了一个道理,人有时候需要让自己放松,崩的太紧、想的太透,你会更把自己逼疯,但如果你放过自己,很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好受很多。”
于离唯有更深的苦笑。
他看着面前平和冷静的男人,却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的场景。
“于医生。”
帝国最富盛名的教授鬼魅般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面前,长袍宽大飘逸、身形挺拔清隽,戴着半张雪白的面具,露出一双遍布着血丝的、冷寂空洞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眸子,微笑着看着他:“现在,你要做一件拯救全帝国人民安危的事情了。”
教授双手交叉,坐姿微微前倾,语速不急不缓:“那就是,在我精神力场崩裂之前,治好我。”
然后便是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前的男人,如同即将疯狂、择人而噬的野兽,三个月后的现在,他已经又恢复成那个冷静自持的教授。
于离一时恍惚。
教授说:“我该谢谢你。”
于离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个能力治好您,教授,是您再次成功封印了自己。”
教授随意的扣了扣膝头:“至少你给了我一个发泄的空间,这很重要。”
于离沉默片刻,忍不住道:“教授,您已经想好如何处置自己的…爱意了?”
教授一顿,半响玩味的轻笑:“你是这么称呼我的这种情绪的?”
“是的,教授。”于离深吸一口气,镇定的剥析着:
“恕我直言,教授,您说着希望情感戒断以彻底剥离失控,但是我从您的本心并没有看出渴望解脱的情绪,您潜意识不愿意透露她过多的信息和弱点,甚至对于我提及她都抱有不悦的本能……
从精神本能层面讲,我们称这种具有爱护、眷恋和强占有欲的行为为,爱意。”
教授一时没有说话。
他微微垂眸,清俊的侧脸上倒是没有恼怒的意思,显得非常冷静。
于离叹一口气。
“教授,也许您该承认了,您根本无法忘记她,更无法将她从您的世界中剥离,因为从您本心中,您并不愿意失去她、正相反,您十分浓烈的渴求着她,渴求她的回应和爱意。”
说完这些话,房间里压抑沉寂的空气,让他后知后觉感到不安。
他的身形微微绷紧,紧紧盯着对面陷入沉思的男人,强行抑制住夺路而逃的冲动。
好半响,教授突然轻轻笑起来。
“你说得对。”
他有些慵懒的抬起头,目光划过于离止不住警惕的面容,又是一笑。
“我只是有些不甘,但慢慢的,连这点不甘都快消失了。”
他的目光微微恍惚,双手交叉,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是那么的弱小,柔弱的身体,粗陋的伪装,满身兽性却不知如何控制,在强者面前甚至不懂得掩饰自己眼中的杀意和凶狞、连顺服和讨好都显得太过浅白虚假。”
但是他第一眼看见她,却觉得她动人极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绘的、玄之又玄的熟悉和…悸动。
不是所有的实验品,都能得到他的另眼相待,而是从一开始,他就无知无觉给了她纵容和优待。
平生第一次,他竟有些相信古人所传颂的,那些关于前世今生的羁绊。
“于医生,你爱过一个人么?”
于离推了推眼镜,含蓄道:“最近有一个颇有好感的对象,我们现在是很好的朋友,我正在试图进一步交往。”
“那很好。”教授慢悠悠说:“其实我很喜欢你们人类正常的爱情观,循序渐进、无波无澜,却可以长长久久;但对我们而言,爱情就是魔鬼,它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控制你的神智,而是控制了你,却还让你觉得心甘情愿的甜蜜与欢喜。”
暴怒、怨恨、杀意…这些所有黑暗冰冷的东西一旦与爱意交织在一起,就会被轻易吞噬、融化,到最后,人就像被蜘蛛网缠住的猎物,再没了挣扎的余地。
多么可怕,却又让人无比沉沦。
他终于站起来,剪裁修身的衬衫长裤勾勒出修长笔挺的身形,落日的余晖透过明澈的落地窗打在他身上,衬得他宛如远古神话中冰冷而威严的神像。
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慢慢把书放在桌面上,起身时修长的脖颈间露出冷银色链子的一角,下面吊坠上冰蓝色的宝石光芒一闪而过。
“第一次来时,我曾对自己说,如果在这里我仍然得不到解脱,那我就彻底放弃。”他似是在轻叹:“我彻底认输,放弃挣扎。”
于离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本能是不会骗人的,更无法被动摇。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如果当局者甘愿沉迷下去,那别人又有什么资格置喙?
教授平静道:“这会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这本书留给你,任何有需要的时候,你可以来找我,我会答应你一个请求,任何请求。”
他指尖在封面上最后轻轻一点,于离也站起来,认真道:“教授,虽然我不知道哪个人是谁,但是如果她知道您的心意,一定会为您动容。”
教授勾唇半讽的笑了一下。
“我已经不指望她能感动了。”他道:“没有心的东西,她能下次捅我刀时多些愧疚,我就足够惊喜了。”
这样说着,于离却看见他眼底闪烁的,某种可以被称为柔软和宠爱的光芒。
他心底无声叹息。
“无论如何。”于离真诚道:“祝您能得偿所愿。”
教授微微一笑:“也祝你好运。”
男人颀长的身影走出房间,在狭长的、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却似鬼魅般消失,无一人知晓。
于离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教授坐上停在转角隐蔽处的飞行器,伴随着微不可察的气流波动,飞行器瞬息飞上高空。
于离站在哪儿,忽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怅然。
那样强大而神秘的存在,也会有为之爱恨不得的人。
至少他无法想象,如果一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自己,他还如何能那么深切真挚的去爱她。
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果然还是普通人的爱情更适合他。
他这样想着,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打开光脑,点开了最近常联系的那个人名。
伴随着清越的铃声,没一会儿对面人就接通了通讯,轻灵的嗓音悦耳:“于离么?”
于离唇角不自觉的弯了弯。
“是我。”他往旁边走了走,边道:“佳佳,上次说的一起吃个饭,正好我朋友新开了一家饭店,能不能赏脸去暖个场子?”
那边有嘈杂的人声和车辆飞驰而过的声音,显然她是在大街上,他听见她轻快的脚步声,似乎走到了一个安静些的角落,然后爽快道:“好啊,你说在哪儿?我正好带他们出来溜达呢,晚餐就有地方解决了。”
于离把地址报过去,听见她与身边的小孩儿说了几句,随即响起阿丫欢快的呼声。
“我这里离得有点远,可能得晚一点。”她欢悦的声音隔着冷冰冰的仪器传过来:“说好我请客的,这次不许抢啊。”
于离答应了,等通讯挂断,他轻轻摩挲着光脑。
两个月的相处了解,他已经确定自己喜欢这个叫王佳佳的姑娘、并做好了与她共度余生的准备,正好今夜浮光大厦外会有星光表演,所以,就在那里表白吧。
……
“抱歉呀,路上堵车,比计划的来的更晚了。”
浮光大厦顶层,柔美的音乐徐徐流淌,浪漫的灯光将一个个优雅的小隔间映衬的更漂亮,殷宸拉着两个小孩儿在侍者的指引下走进隔间,一进门就道歉。
于离站起来,他今天特意穿的郑重,一身浅蓝色西服搭配着清俊温和的眉眼,愈发显得温文尔雅。
但是殷宸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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