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今日殷姮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万清听罢,问她,“你以为如何?”
“年初的时候,殷姐姐就在内阁提过修建园林的事情,那时候被母亲以军饷不足为由压了下去。我本以为她们起码今明两年不会再有想法,毕竟南方军情如火,一旦后援不支,她们也担不起这个后果。”兰沁禾微微蹙眉,“没有想到战局稍缓,她们便又开始蠢蠢欲动。”
修建园林,是个从上到下可以大贪一笔的好机会。
殷姮今日来劝说兰沁禾,除了明面上那层“为友谋划”的善意,更多的还是尊她老师王阁老的意思,想要借修园一事发笔横财。
皇上还年轻,耳根子软,万一真的被说动修葺国子监,今年的园林就无法再修建了。王阁老和殷姮当然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
兰沁禾难过的倒不是这点,她只是有些伤感,十几二十年前的殷姐姐,也是颇有傲骨气节的姑娘,进了官场不过十来年,便成了这副模样。
难过归难过,公事不该私谈,这就是为什么中午的时候,兰沁禾拒绝了殷姮的提议。
她一早料定其中必有文章,绝不止是单纯为了她、为了国子监好。
“你可知为何他们对修园一事如此紧张。”万清问。
“按理说底下的官员日子难过,想要捞点好处是正常的。可是王阁老和殷姐姐家中不至于艰难如此。”这也是兰沁禾疑惑的地方。
万清扯了扯嘴角,有些讽刺地笑了一声,“大肆挪用公款,又填补不上,谁不紧张。”
“挪用公款?”
“王阁老的老家为他竖碑建庙,还大修了王宅和祖庙,你知道花了多少钱?”
万清没等兰沁禾回答,也没有给出具体的数据,“他们未同王阁老商量,私自去了福建,将那年拨给河道衙门修堤建坝的钱借了过去。”
“他们怎敢这样的做?”兰沁禾猛地睁大眼睛,“河道衙门的人问都不问就借给了他们?”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拿到了楼公公的亲信,河道衙门的人归宫里管,福建那边又都是王党的人,竟真把钱都借给了他们。”
“王阁老知道吗?”
“他今年年初才知道,气得不轻。”万清靠在椅子上,腰背有些发酸。“福建多发洪水,此时又有倭寇侵犯,堤坝若是出了差子,一旦发了洪灾,内忧外患,届时就大乱了。”
“虽然今年福建没有大的水灾,可明年、后年呢?现已是九月,赶在明年开春之前,他是一定要把河道衙门的钱还回去的。”
难怪就连小小国子监出现了有可能挡路的事情,王瑞都要派殷姮过来。
兰沁酥思忖片刻,脸色凝重,“母亲,若真是这样,女儿似乎确实不该在这时候,请皇上修葺国子监。”
“你想护着殷姮?”
“当然不是,公私之情,我还是分的清的。”兰沁禾起身,对着万清沉声道,“王党之罪行,不可不谓十恶不赦,可是他有一点想的不错。”
“哪一点?”
“一旦堤坝毁坏,洪水涌入,百姓无粮可食无家可归,瘟疫也将横行,兼之以倭寇为患,就真的乱了。”
她皱着眉,心里细细盘算,“今年国子监的修葺费用,还有博士和学生们的俸禄,女儿可以暂且填上。”
万清问她,“怎么填,你拿什么填?”
“我还有几处庄子和宅子。女儿打算亲自去苏州一趟,以郡主的名义,将那苏州的几座宅院卖给当地的商人,想来价格不会低。”
万清定定地看着兰沁禾,忽地,唇边绽出点点笑意来。
“别人都说你的性子像我,可现在看来,你真是同你父亲一模一样。”
二十多年前兰国骑将自己的私产变卖,拿去充当军饷;二十多年之后,兰沁禾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方法。
“你不必如此。”万清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兰沁禾连忙上前扶住她。
“你这样做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能救得了国子监一时,救不了一世,还是得拿出个成体统的章程来才行。”万清被女儿搀着,朝外面走去,一边晒晒太阳,一边接着同她说话。
“还请母亲赐教。”
“殷姮说的没有错,引商入监,这是个好方法。
商人有钱,渴望官学;你们缺钱,有一排的博士师傅,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只是西朝规定了不许商贾之子入仕……”
“谁说让他们入仕了,只是留在国子监学习而已,又没说给他们考取功名的资格。”万清望着外面的秋日,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你们那些个监生、贡生,不都带着陪读伴读么
,那些陪读伴读也在国子监读书,他们其中不是也有商人之子么。”
“母亲说的是,”兰沁禾犹有些不放心,“我当时也觉得殷姐姐的方法不错。这样一来,便是为国子监开了一条源,日后也能自给自足,不必向朝廷伸手了。可国子监毕竟是我西朝的最高学府,里面的人都是些清高之士,就怕他们觉得同商贾之子一起读书,有伤脸面和自尊,到时候闹将起来……”
“所以这事儿,你不能担担子。”万清扭头看向兰沁禾,“李祭酒把你推出去,你再推回去就是了。今晚他不是要来见我么,你在他见我之前,把殷姮的那个法子同他说了,要他拿主意。”
“他若是不肯呢?”
“那我就不肯。”万清拍了拍女儿的手,“若是国子监在他当祭酒时,弄得一片狼藉,他日后也没什么出路了。现在最着急修缮国子监的,不是你这个郡主,是他这个祭酒。”
“女儿晓得了。”兰沁禾又道,“那后日早朝,还需上奏皇上么。”
“穷是要哭的,自古商贾清流面上都水火不容,引商入监非同小可,没有皇上的首肯,这件事你是办不下去的。”万清道,“但是国库也确实空虚,直接让皇上给你拨钱,那就是让圣上为难了,得将这个法子说出来,再问圣上可行不可行。”
若是不可行,他们西朝最高学府的门面何在?几千考生的口粮何在?
这是不得不解决的。
“皇上届时便不会彻底反驳这个提案,最多将它推迟、容后再议。只要这个话没说死,我们就有回旋的余地,往后就能慢慢想办法把它办成了。
皇上同意了的事,不管什么清流什么学生,也就不会闹事了。”
交代得差不多了,万清停下了脚步,叮嘱了兰沁禾,“为官最重要的,是一个忠字。对皇上、对宫里,都不要有所欺瞒。以后像这件事,你必须得先禀明了皇上,万不可自己拿主意。”
“女儿记住了,多谢母亲教诲。”
“还有,殷姮说得不错,这件事最好能让人提前给圣上透点风声过去。”万清想了想,“明日慕公公当值,你可以去找他说说,再看看他的意思,他跟在圣上身边久,最了解圣上。
若是他能应下,此事便能成;若是他严辞,那后日上奏时,便要再琢磨琢磨章程。”
兰沁禾问,“那这件事,是我去见慕公公,还是由李祭酒出面?”
“当然是你。一个小小的祭酒,如何能见到慕公公,只有你拿着郡主的名头去,他才有可能见你。”
万清被兰沁禾扶着,走了一会儿乏了,便坐到了院中的石凳上。
“你不要穿着官服去,就当是替我送公文的,只当自己是个小吏。上次你在慕公公面前,就是太冒失了。”
想到上次女儿去司礼监的事情,万清依旧心有余悸,顿时皱着眉斥责道,“你以前鲜少接触司礼监,往后可要记着了,说话谨慎三思,别以为都是和你那些酒肉朋友似的。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心里想明白了。”
“知道了母亲。”兰沁禾也有点后怕。那天说的话,慕公公若真以为她在惦记着什么,捅到圣上那里,兰家这些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对了母亲,酥酥呢,今日怎么不见她?”
万清本来还正常的眼神,在兰沁禾提到兰沁酥后,不禁一暗。
她叹了口气,挥了挥手,“圣上今日留她在宫里议事。”
兰沁禾一怔,便明白了其中意思。
二十七岁升光禄寺卿,谁都知道兰沁酥这个从三品是怎么来的。
“我已经管不住她了,”万清垂眸,说出的话苦涩迟缓,被风一吹,轻飘飘地散了,“随她去吧。”
对于这个女儿,她是一直存了歉疚之心的,以至于到了这个地步,她再想管教却已是力不从心。
这时,远处有丫鬟走过来禀报,“夫人、二小姐,李祭酒李大人来了,在前面候着呢。”
兰沁禾起身,对着万清低头,“母亲,那女儿就先去了。”
“嗯,去吧。”
兰沁禾侧身,对着旁边的丫鬟交代了一句,“留在这伺候夫人。”接着提步朝前厅走去。
她按照万清的教导,同李祭酒寒暄一阵后,将引商入监的法子说了。
“李大人以为,此法可行否?”
李祭酒心中一跳,他见对面的女子面色淡然,眼笑吟吟,恐怕这番话里已经是有万清授意了。
“此法甚好,”他抚着胡须,斟酌答道,“商贾出钱,我们出力,确实是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可是国子监乃我西朝第一学府,当初高祖办学时便有言,太学乃为西朝培育官员之圣地。”
他沉吟片刻,抬眸去打量兰沁禾的脸色,斟酌道,“花钱来买圣地的位置,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李大人此言差矣。”兰沁禾道,“当年高祖说的是‘学校以教育之,科目以登进之,荐举以旁招之,铨选以布列之,天下人才尽于是矣。[1]’”
“我们国子监乃天下第一学府,任务只有一个,就是教育人才。孔圣人早有言在先,所谓有教无类,为什么我们要将商贾之子拒之门外呢?是我们的博士水平不够教不了,还是我西朝国子监无容人之量,还是高祖觉得孔圣人的话说得不对?”
后面三个问题压下来,李祭酒的神情立刻变了,他急忙摆手,“当然不是,当然不是。”
这三个问题,他哪敢说是。
“这就对了,我们国子监对面便是孔庙,祭酒您也是每年都带着学生们祭拜孔圣人的,自然应该遵循孔圣人的话来做。”
兰沁禾笑了,“国子监当为天下学府之表率,是自高祖以来钦点的学府,士农工商皆是我西朝的子民,如果连我们都拒西朝子民与门外,君父该是何等的心寒。”
“郡主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帽子扣到了这个份上,除了答应,也没了别的方法。
“那这引商入监一事,后日朝会时,还请李大人多多费心了。”
“我可以禀明圣上,”李祭酒还有一丝犹豫,“只是背后的打点……”
“大人放心,您为国子监劳心费神,下官又岂敢在旁边躲清闲。”兰沁禾给李祭酒递了颗安心丸,“背后的那些琐事,还请交由下官去办。”
老人捻着胡须沉思片刻,半晌点了点头,“好吧,那就都有劳郡主了。”
作者有话要说:1.[1]《明史》卷六十九·志第四十五
2.如明代的话本《醒世恒言》中的老尚书说道,“世人尽道读书好,只恐读书读不了!读书个个望公卿,几人能像金阶走。”他五个儿子里,只让大儿子读书,还有两个干商贾去了。
清明时期,钱变得越来越重要,商贾的地位也提高了很多。
3.国子监除了教各种书本上的知识还有必修的技能,会让学生参与社会实践,比现在大学的实践、实习还要丰富,很多都是直接进衙门里干活,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死读书。
第17章
兰沁禾晚膳后便辞别父母,骑着马回了郡主府。
郡主府离国子监近,离司礼监也近,明天去见慕良的话,从郡主府出发更方便一些。
“主子,您就这么骑马赶回来的?”银耳见兰沁禾回来,急忙上前,扶她下马。“秋夜里凉,您若是出了汗再着风,可别惹了风寒。”
兰沁禾跳下马背,毫不在意地笑道,“你当你主子是谁,骠骑将军的女儿怎会如此弱不禁风。”
“话虽如此,但如今冬夏交替,京里不少人都得了风寒,主子也得小心些才是。”
“好,尊姐姐的命,我一定仔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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