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国也破例铺张了一回,将埋了好几年的陈酿拿了出来,招待乡里。
陈竹不会喝酒,大家别让他喝。陈文国按住了陈竹的酒杯,明目张胆地护短。
大家都是相识了几十年的邻里,也不讲那些假客套。
可陈竹却举起酒杯,爷爷,我敬你。
陈文国眼中泪花一闪,随即挥挥手,不许逞强,浅浅抿一口就行了。
谢谢爷爷。陈竹抿了一口,喉间顿时一阵火辣。
陈竹,听说你之后就要去京城搞科研了,小伙子真有出息,给咱们寨子长脸!
是啊,陈竹从小就是读书的好苗子,我家娃儿要是有他一半肯用功就好咯。
席上,人声纷杂。陈竹喝得不多,醉得不算厉害,只不过耳边嘈杂了些。
竹儿,去了京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姑姑红着眼,给他夹菜。
陈竹捏紧了筷子,顿了顿,还是说,我还没那个打算。
他朝陈文国说,爷爷,我决定先去下一个贫困县调研。
比起天天埋头在实验室里,陈竹更需要的是实地考察。
从起啊陈文国怕陈竹不肯吃苦,可如今 ,陈文国却怕陈竹吃太多苦。
这个严厉了快一辈子的老人,生平头一遭生出了些软弱的心思。
好好做科研,成天泡在山沟里做什么。
爷爷,陈竹说,您能明白我的。
众人都疑惑,放着好好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怎么还要自找苦吃?
有人劝,也有人附和。
可陈竹都只是沉默地听着,陈文国看着自己一手培养的人,又感慨,又无奈。
最终,陈文国按了按陈竹的肩。
爷爷无声的支持,算是给陈竹吃下了一剂定心丸。
他可以不理会所有人的误解和指责,却始终在意爷爷的态度。
因为,只有陈文国懂得陈竹的抱负、理想。
谢谢爷爷。
陈文国傲气地哼了一声,往陈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
夜里,陈竹帮着收拾碗筷后,便被姑姑推出了厨房。
你爷爷吃多了不消化,陪他去外头走一圈。
陈竹明白姑姑的意思,离家在即,最舍不得陈竹的,还是陈文国。
夜风凉爽,水泥路上成群的小孩儿光着脚,跳绳的跳绳,嬉闹的嬉闹。
陈竹搀扶着陈文国,缓缓地走在田野间,看着暮色四合,孩童玩闹。
陈竹。陈文国停下,叉腰望着连绵的群山,有件事儿,我得问你。
陈竹还以为陈文国要问他工作,没成想,陈文国却提起了徐兰庭。
他的新闻我看了,是他自愿的,还是
陈竹没有说话,或许是实在无话可说,或许,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陈文国叹了口气,说:我也猜着了,那小子狐狸似的狡猾,要不是他自愿,谁能动得了他。
陈竹,陈文国一言说中了陈竹这几天沉重的心事,君子立身,在其行,其心,并不在他人之口。
陈文国骄傲地说:我养大的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孩子。当初,不过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何错之有?
一瞬间,陈竹红了眼眶。
流言蜚语,指责谩骂,哪怕千夫所指其实,陈竹根本就不在意。
陈竹的脊梁骨,不会因为世人的指责而弯曲。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他站在天地间,堂堂正正,从未做过一件有愧于心的事,何来污点一说?
所有人都希望陈竹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美玉,是个端方有礼的君子。
可他不过就是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何错之有?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段剧情没写完,明天补
第76章
暴雨之下, 山石倾轧。
村庄在滚滚流沙下顷刻覆灭,遍地狼藉,满眼沙砾。
尖锐的痛却唤不醒混混沌沌的意识, 流沙裹挟着狂风将人推入深渊。
陈竹听不见声音,说不出话, 睁不开眼,看不见天光。
他像一只被裹在砂石里的茧, 冲不破禁锢的牢笼。
混沌中, 他只记得自己被砂石淹没的前一刻, 是村长狠狠地将他推开。
泥石流!快跑哟,快走!
而朝他滚来的巨石,砸在了屋顶。
前一刻还是一派青山绿水,下一刻便是天塌地陷,四野轰鸣。
呃一片昏暗中,陈竹听见自己痛苦的低哼。
仿佛灵魂抽离,陈竹看见自己被淹没在一片废墟中, 右腿被倒落的房梁压住,而暴雨还未停歇,积聚的水潭就要淹没他的口鼻。
醒不来, 也动弹不得。
陈竹在可怕的昏暗中挣扎着, 意识已经摇摇欲坠。
忽地, 耳边一声微弱的哭声。
似乎是小孩儿在抽泣。
爷爷, 爷爷小孩儿哭着,低声呼唤着。
谁?陈竹细细去听, 那声音却飘忽不定,似有若无。
我想爸爸妈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小孩儿哭着问。
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回来?
我想他们。
爷爷
年幼的孩子牵着大人的衣角, 哭得鼻尖通红。
陈竹,陈竹
陈竹听见有人在唤他,是,是是陈文国的声音。
爷爷陈竹想张口,可他拼尽全力,也说不出话。
爷爷,我不要背诗,我不要背论语,我要爸爸妈妈。
陈竹你听着,从今天开始,爸爸妈妈就回家了。陈文国抱着年幼的孩子,指着长长的水泥路,他们就在那儿,你想他们就去那儿站着,他们看着竹儿呢。
不要,我不要!一向乖巧的人放声哭起来,我要爸爸妈妈!
竹儿,竹儿乖,听话。
竹儿乖陈文国的声音渐渐淡去,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那是陈竹模糊记忆里,隐隐约约的温暖。
竹儿乖。那条长长的水泥路上,似乎真的有两个人影,男人身姿挺拔,女人缓缓朝陈竹走来。
女人俯身,朝陈竹伸出手,竹儿乖,过来。
小孩儿奔向了母亲的怀抱,跌入了久违的温柔之中。
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丢下我?
为什么,为什么!
女人抱着他,面容依旧是老照片上温婉年轻的模样,她笑着摸摸孩子的头。
阿竹,阿竹乖。女人眼里似含满了泪水,她回答不了孩子的问题,只能一声声告诉他,要乖,要听话。
要像这世上所有幸福的孩子一样,开开心心地长大。
男人牵起女人的手,按着孩子的肩,陈竹,快些长大吧。长大了,你就懂了。
孩子崩溃地想握住女人和男人的手,不要,不要!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竹儿,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等你肩披风雨,身负期盼,历经暴风中的肃杀。
等你跃过无知的孩童时代,奔赴向滚滚的时代洪流之中。
你会懂的。
我懂,我懂的陈竹张张嘴,尝到了满嘴的泥沙腥味。
可是,我还是很想你们。
他从混沌中挣扎出一丝清明,望着越来越模糊的人影。
光与影交织,父母的身影化作了连绵的山,奔流的河,还有那条承载着无数人期盼的小路。
父辈的骨血埋在了青山绿水之中。
从此,天地江河就是孩子的父母。脚下的土地是父亲的肩,拂过的清风是母亲的吻。
可陈竹还是很寂寞,他度过了一个漫长、寂寞的童年。
而在某个孤寂的夏夜,一只狡猾的狐狸摇晃着尾巴,蹿进了少年灰暗的世界中。
陈竹,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如梦似幻,如假似真,陈竹
陈竹!
男人的低吼像一声惊雷,在陈竹耳边炸开,将他从混沌的深渊中一把拽了出来。
陈竹!
男人的声音伴随着山风,在山谷里回响。
一声声,将他带回了人间。
徐兰庭,爬行高度不够!直升机轰鸣着,在废墟之上盘旋,杨毅的声音透过耳麦传来。
杨毅揪着徐兰庭的衣领,你找死么!
徐兰庭狠狠甩开杨毅的手,松开!
杨毅也急红了眼,听说陈竹被困的第一时间,徐兰庭就找到了他。
杨毅家里跟部队有点儿关系,灾区救援队也有他。
可杨毅没有想到,徐兰庭能疯到连命都不要。
暴雨天,直升机达不到飞行的条件,救援队就只能一步一步往灾区赶。
无数人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在第一时间挽救着无数被砂石淹没的人。
可是重灾区是在人迹罕至的山沟,救援队的速度没那么快。
杨毅还没理清思绪,就听见直升机的轰鸣声要不是他动作快,徐兰庭就真的一个人开着直升机去了灾区。
简直就是不要命!
徐兰庭!杨毅捏着徐兰庭的跳伞包不肯让他去送死,你冷静点!
杨毅。徐兰庭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放手。
在看见脚下那一片废墟后,徐兰庭竟意外冷静了下来。
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失去理智,他不能在这个时候疯。
男人像一台恢复运转的机器,精密地算计着一切。
风力太大,我拿不准降落的位置。
就在杨毅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却听见徐兰庭说,降低飞行高度,放绳梯。
徐兰庭,你什么意思?
叫你降低飞行高度,放绳梯的意思。徐兰庭的眼始终望着脚下泥沙遍地的山河,竟妄想在茫茫四野中,找到那个人的影子。
先不说这样有多危险,就算你下去了,你也找不到他徐兰庭,你自己好好看看,底下有多大,有多乱!
徐兰庭:那又如何?
天地再大,他也能找到他的光。
看着徐兰庭固执异常的神色,杨毅拦也拦不住,只得大吼一声,徐兰庭你他妈找死!
直升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化作陈竹耳边的一声声嗡鸣声,聒噪地,强势地将他从昏睡中唤醒。
杨毅,徐兰庭回头,深深看了杨毅一眼,要是帮我照顾我妈。
滚!杨毅红着眼,你给老子活着回来。
徐兰庭沉默着,朝他一笑。
而后,男人在一片轰鸣声中,义无反顾地抓住了绳梯。
徐兰庭的身影在风雨中剧烈地摇晃着。
磅礴的山河中,他像一只渺小的飞蛾,在洪流中奋力挣扎,朝自己的那一簇烈焰奔赴。
剧烈的痛后知后觉地爬上陈竹的神经,他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是混浊发黄的污水。
污水还在积聚,一点点没过陈竹的下巴,嘴角。
陈竹仰了仰头,发觉自己是被困在了一处狭窄的三角区,他的四肢都被泥沙死死困住,可好在,除了右腿被房梁压住,并没有其他大伤。
可是暴雨还在继续,陈竹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看着越来越高的水线,奋力扬起了头。
不能睡,不能睡
陈竹将舌尖死死咬住,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头顶的房梁在暴风的摧残下,似乎有塌落的迹象。
陈竹能够感觉到脊背上的重量越来越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不能陈竹倔犟地仰着头,他不甘心就这样埋身于废墟。
他不甘心就这样认命。
实验室的培育苗还没发芽,山区的调研还没完成,走出大山的农产品还没有打开市场。
这片土地上,还有地方被贫瘠的阴霾笼罩;还有好多孩子没有见过山外的世界;还有太多的人饥餐露宿。
不甘心,我不甘心!陈竹咬着牙,在血腥味中保持着清醒。
风雨中,被困的人凭借着一身孤勇,顽强地对抗着天灾。
不知过了多久,陈竹呛了第一口水。
污水已经爬上了他的鼻尖,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少。
由于缺氧,陈竹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耳边是连绵的雨声,一滴一滴,砸向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他知道自己不能低头,可是意识薄如蝉翼,只要轻轻几滴雨水,就能将他推向深渊。
不可以陈竹昏迷前,似乎看见了爷爷严厉又心痛的神情,看见了老教授眸子里期盼,看见了很多人眼中的失落。
还有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微微眯起,朝他望过来。
男人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模糊而飘渺。
陈竹,陈竹!
陈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他看见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正奋力地撑起他头顶的房梁。
他已经分不清是幻梦还是真实,被雨水打湿的眼勉强睁开,酸涩的眼中倒映出男人狼狈的脸,还有他满是鲜血的手。
陈竹的脸被男人捧起,在风雨飘摇中,他的唇被男人撬开。
徐兰庭贴着他的唇,将空气徐徐灌入他的胸腔中。
随着第一口空气灌入肺腑,陈竹猛地咳嗽起来,积压在肺里的浊水一口一口地被吐了出来。
阿竹,哥哥来了,男人捧着陈竹满是泥水的脸,珍宝似地吻了吻他的额头,不怕。
阿竹,对不起。陈竹听见男人强撑着冷静的声音,宝贝,哥哥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