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卫太后满头的发都已经白了,高高绾成高髻,面色蜡黄,满是皱纹,身体一动就咔咔作响,看着将行就木,只浑浊的眼底尚且泛出锐利的精光。
    她歪在榻上,一旁的萧华予轻衣便服拿小扇跪坐在榻上用小泥炉煮着药,满殿都是药香气。
    卫太后将目光移向对面的孙女,正是花一样是年纪,生的娇美非常,肤若凝脂,目若秋水,两弯撫眉自成风仪,她私心里比较,就是满宫的女子都抵不上。
    本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生生被逼成了少年老成,眼见着到了招驸马的年纪,却不知要被她这个老婆子的私心蹉跎到什么时候。
    她想起萧明心的事,压抑不住的咳了几声,萧华予赶忙去端了痰盂过来给她顺背“皇祖母,好些了没有?”
    卫太后喘了几声,方才回过神来。
    “我听说明心那孩子没留住?”卫太后一双锐利的凤眼直视着萧华予,萧华予被她看的一滞。
    本想瞒着皇祖母的,没想到她消息这般灵通,不过半日就全知道了,这才缓缓点了头。
    大公主原本与宫中一侍卫长刘代善情投意合,卫太后本意撮合,却不知萧明心骤然决定招陈将军的独子陈郡祁为驸马。
    庆帝从礼部选了个封号“淑荣”,众人也就淑荣淑荣的叫着了,只卫太后还是依旧唤着明心。
    旁人说是萧明心狼心狗肺,见异思迁,她们却知道,不过是为了萧氏的江山罢了。庆帝宠信周丞相,周相权利愈大,身边纠集了不少大臣,隐隐威胁到皇位。
    只因陈将军势重,却在皇室与周相之间摇摆不定,萧明心方才招陈家为婿,她舍了公主府不住,搬去陈家,像普通媳妇一样伺候公婆,为的就是拉拢陈家。
    那陈郡祁是个混人,脾气暴烈,不好相处,虽因萧明心公主之尊不敢纳妾,却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动辄辱骂。
    四年里萧明心倒是生下一子,只可惜没立住,夭折去了。这好不容易有孕,却在昨日掉了,没保住。底下人说是昨夜淑荣公主与驸马吵架,淑荣公主让驸马搡了一下,撞着肚子,方才没了孩子。
    “平安怎么想的。”卫太后因这事,一日都不得安宁,明心是个好孩子,性子乖顺体贴,偏生让她父皇害了。
    若不是皇帝昏庸,怎么连累的孩子们为了拉拢臣下而下嫁。不说淑荣公主,就是剩下出嫁的公主大多都是为了拉拢臣子下嫁的。
    萧华予垂眸,又继续扇着那小泥炉“孙儿已经叫人去接大皇姐回宫了,若是不给人,硬抢就是。萧家的公主,断没有这般受辱的。”
    “你倒是不怕得罪陈家?他家势重,万一转头投靠了丞相,岂不是得不偿失。”卫太后继续道,想看萧华予怎么回答,考虑是否周全。
    萧华予揭了盖子,里面浓褐色的药汁翻涌,她眼底的神色似是药汁一般都暗沉
    “不会,陈家既然尚了公主,就打上了皇室的标签,周相放不下心用陈家,必然多加防备。陈将军老奸巨猾,不会不想到此处,自然不会去自讨没趣。
    他之所以未表明态度站在哪方,不过是想落得个左右逢源,不是一方将他逼入绝路,他不会轻易投奔。左右他家权势已极盛,无需再讨好谁。况且德妃娘娘也出自陈家,他们总要考虑宫中德妃。
    若此番皇姐受辱,咱们再不表态,反倒是会让他们看轻皇家,也会让追随的臣子生疑,萧氏身后连带着卫家,却对陈家瞻前顾后,到底有没有能力坐稳江山。”
    卫太后眼底含笑,微微点头“平安所见甚好,皇祖母就是现在闭目,也放心将常瑞交给你了。”
    萧华予急急打断卫太后“皇祖母说什么呢,您要长命百岁。”她怕卫太后再生了心思,话锋一转“常瑞该下学了,孙儿近日考他功课,发现长进颇多,一会儿皇祖母瞧瞧。”
    卫太后一听,眼底焕发出几分光彩,皇帝这几年里无所出,只常瑞这一根独苗苗,她看的金贵,教养方面下了十二万分精力,听他近日有长进,可是比什么药吃了都让身心舒畅。
    她一笑,嘴里带了几分嗔怪“那孩子这些年性子愈发老成起来,与他皇兄半分不像,分明都是一个母亲生的。我瞧着像是你皇祖父,你皇祖父时时都板着一张脸,严肃的很。”
    萧常殷去世已经八年,卫太后心里那道被豁的鲜血淋漓的伤口只剩下一道陈年老疤,倒是能用回忆的语气时长挂在口边念着。
    只是让萧华予惊的是,卫太后常常说不久就能再见到萧常殷了,她生嫌卫太后说胡话,只一开口,就忙让卫太后停下,不敢再提。时日久了,卫太后就不敢在她面前提起去见萧常殷之事了。
    萧华予将药倒出在碗里,吹的稍稍凉些递给卫太后。
    没多一会儿,就听见底下宫人来报,淑荣公主回来了,陈驸马也跟着来了,是追着轿子跑来的,原本守门的侍卫不放他进来,是他宫外大喊大叫的,淑荣公主怕伤皇家体面,才叫人放进来,眼下都在玉昭仪的宫内。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了,居委会主任属性专治各种皇室家长里短女主!
    第二十二章
    卫太后皱着眉,搅着手里那热气滚滚的汤药,缓声开了口“你去处理吧,让崔嬷嬷看着我喝药。”
    萧华予笑着摇头,不紧不慢的推了碟蜜饯在卫太后面前“孙儿看皇祖母喝了药再走,若我现在走了,怕是转头您就将药倒在花盆里。孙儿前日闻那株玉兰都带着一股药香。”
    “这药吃了也不顶用。那群庸医向来拿嘴哄骗人。”卫太后虽是这样说着,却还是痛快的喝了药,含下萧华予给的蜜饯,摆手示意她离去。
    萧华予垂眸见那碗底空空“这药不顶用,多是皇祖母您用的不定时,连着多吃些日子,总能起些用,孙儿明日再来督促皇祖母喝药。”得了卫太后无奈一应,这才由嘉汝扶着起身。
    “过两日就是春狩了,今年雪大,春狩已经迁延多日,平安你盯着点儿,让众人好生准备着。”卫太后想起春狩之事,又忍不住叮嘱。
    萧华予点头应下,好生准备,不过是防备周相罢了。
    只出了寿禧宫门口,就见玉昭仪宫内的内侍一身靛蓝色内侍服,匆匆迈着碎步而来,见着萧华予,像是见着了救星一般。
    “九公主,你快去瞧瞧,大驸马在昭仪宫内闹开了,难缠的很,昭仪现在焦头烂额的。”
    萧华予上了辇车,问他事情经过,内侍一五一十的沿路将话说明白了。
    不过是大驸马要带淑荣公主回陈府,玉昭仪和淑荣公主都不依,驸马性子又暴躁,这就吵起来了,大驸马看着五大三粗的,看着好生怕人,玉昭仪这才让他赶忙来请公主过去。
    萧华予冷哼一声,抱紧了手里的暖炉,初春的天气还带些凉意,让人不住瑟缩。那陈郡祁倒是好毅力,绕着颂城半圈追了一路跟进皇宫。
    玉昭仪的景和宫在皇宫西边,较为偏僻,走了两刻钟方才到,萧华予由嘉汝扶着下了辇,未等入宫,便听见里面的吵嚷声。
    陈郡祁的声音格外明显,萧华予眉头一簇,她当年若是懂些事,怎么也要拦着皇姐嫁给这样的人。
    只见西殿的寝殿里,玉昭仪揽着面色苍白憔悴的萧明心,憋的满面通红。萧氏姊妹皆生的好模样,萧明心见着便觉柔善的像是团水,柳眉杏眼,菱唇皓齿。
    萧华予没见过陈郡祁几面,没什么印象,只听方才内侍说说大驸马五大三粗的,这一照面倒觉得不是。身材健硕,面容英挺。
    她转头看小内侍那瘦弱的身子,两相比较,这才觉对这内侍来说,她这大姐夫的确五大三粗了些。
    殿里的内侍都拼命拦着,不敢让大驸马靠近淑荣公主。
    “明心,你跟我回家!”萧华予从他强硬的语气里莫名竟听出些哀求是意味。
    萧明心埋头进玉昭仪怀里,揪着她的衣襟,片刻才小声又坚定的说了声“不!我不回去!”
    滚出的热泪打湿了玉昭仪的衣襟,玉昭仪是真心当萧明心做女儿的,见她受苦,怎么能不心疼,搂了她在怀里。
    指着陈郡祁大声道“给本宫滚出去,明心岂是你想带就能带走的!”指挥着人将他赶出去,但陈郡祁武将家出身,身手不凡,怎么能让几个人治住,一干人僵持不下。
    拉扯间,玉昭仪就看见了门口站的萧华予,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像是找见了靠山一般“九公主,你要给我们明心做主啊!”
    陈郡祁这才回头看去,见一年轻女子缓缓而来,周身威仪倒是不同凡响,好在他还清醒,给萧华予先问了安。他在家常听明心念叨着她的九皇妹,说是满天下也找不出这般靠谱有手腕的人了。
    萧华予不理他,径直坐在萧明心床前,执着她的手问道“皇姐这一路来可曾见风受凉?可莫哭了,方才小产,流泪见风是最伤身子的,若不是想着你在那处实在憋屈,怎么也不会让你现在回来。”
    萧明心红肿着眼,拭了拭眼角“不曾,自宅子内室里就上轿了,直到寝殿才下来,平安不必挂心。”
    陈郡祁气势依旧,还是一副霸道不饶人的模样“听闻九公主如今代太后执掌内宫,还请放行,让臣接公主回家。”语气里半分客气也无。
    萧华予不是像萧明心那样软包子的脾气,听陈郡祁这话登时就直起身来,直直盯着陈郡祁反口相讥
    “倒不知驸马说的家是哪儿?君臣父子,君为重,这天底下当是将我父皇放在最前头,自然我皇家也是先与你陈家的,皇姐的家自己就是宫中,她已是在家,你又要让她回哪儿去?”
    陈郡祁被怼的哑口无言,他总不能说回陈家,不然照萧华予这般说,不就是有不臣之心了,他陈家可担不起这罪。
    “那……臣请明心随臣回陈家。”陈郡祁嗫嚅片刻,换了个说辞,气势也弱了起来,一双浓眉紧紧的拧起来,看着弱不禁风的萧明心,心里像刀剜了一样。
    “随你回陈家,本宫倒是要问问你,当年是你跪在承乾殿求我父皇将大皇姐许配给你,要照顾她一辈子,你自己看看,她让你照顾成了什么样子!”萧华予怎么说年纪也是小,不经事,这说着说着就怒急,恨不得要扔了铜香炉在他脑袋上。
    大皇姐性子软,素来温柔和善,怎么就能让这人如此糟蹋,还不如当年嫁给刘代善,至少看着是个会疼人的。
    到底还离卫太后差些火候,若是她在,定然不动声色,温声细语的就能将陈郡祁说的羞愧不已,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这次是臣疏忽了,以后定会好生照料明心,半分苦都不会让她吃了。还请九公主让臣带她回去。”陈郡祁这话说的倒是十分诚恳。
    萧华予不肯吃着一套“你倒是瞧瞧,皇姐现在这副模样还经得起奔波吗?不说她愿不愿意随你回去,就是本宫,也舍不得让她再奔波受苦。你若是想接人回去,等春狩过了再说。”
    陈郡祁看着萧明心,倒是一时无言。他实在怕萧明心让人在宫里游说的生了和离的念头。
    趁着他愣神的时候,萧华予赶忙打了个眼色,叫人将他拖出去,陈郡祁又要闹开。
    萧华予扬声威胁“你倒是继续闹下去,回头满宫上下都知道你陈大公子像个无赖一样撒泼耍横,再把你绑在宫门外,叫百姓也瞧瞧,家里有姑娘的,千万别照着你这样的找女婿,不然都悔青了肠子。改明儿你爹陈将军来宫门接你回家。”
    陈郡祁想那场景倒是打了个冷颤,他不怕丢人,就怕丢人丢到他爹面前,那小柳条鞭子不是摆设,直抽的皮开肉绽。
    “那……可许臣日日来探望明心。”陈郡祁做出了最后的让步,眼里满是希冀。
    萧华予知道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了,她可不敢真将这陈驸马绑在宫门前,不但惹了陈将军羞恼,还要丢了皇家颜面。
    “那一日就一个时辰,多了不许。”
    陈郡祁眼睛一亮“好。”
    这才打发了这个难缠的魔星。
    萧华予与玉昭仪扶萧明心躺下睡着,这方才离去,因着萧明心身子亏欠,玉昭仪此次春狩怕是不能伴驾,萧华予将她从春狩名册上划去。
    萧华予回昭宁宫后,以手托腮,想着今日那陈郡祁,他似是十分看重大皇姐,不知怎么就闹得这般模样。
    第二十三章 (修)
    萧华予左右看了日子,打算将春狩定在十五日后,与卫太后商议过后便开始着手准备着。庆帝素来不管这些事,醉眼迷离的摆手让女儿全权做主。
    卫太后的药倒是时时吃着,只是丝毫作用都不曾起,反倒是身子愈发懒怠虚疲,她左右一思量,还是传信去了黎城那头。
    黎城偏北,但再往北还有个大周,气候不算太过干燥,山峦叠嶂,树林阴翳,除却不大安稳,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黎城没几户百姓,大多都是军户,八成八是将士。
    校场里尘土飞扬,一干人正扭结成团,打得火热。初春征兵,这些正是报名来参军的,不过是要经过考核才能收编入营。
    不远处,一年轻男子伫立在观望台上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下头缠斗凶狠的众人,身佩利剑,目光里瞧不出什么喜怒,眼底深的倒是叫人不敢去看,看着是个阴沉不好招惹的主儿。
    他面容倒是出挑,眉眼唇鼻处处都生的恰到好处,分外有棱角,身姿修长,目测似足八尺,只左侧目下,有一道浅浅的圆疤,是年幼时候出痘碰伤了留下来的,倒是平添几分英气。
    “卫将军,延……将军传你过去。”小卒结结巴巴的过来传话,手上不自觉的握紧了剑柄。卫将军性子一点儿都不和善,底下人少有不怕他的。不过将军处处身先士卒,也十分让人敬佩。
    只见那被唤作卫将军的年轻男子微微点头,又看了底下那群人半刻,方才薄唇微启,带些沙哑的嗓音格外勾人,话却毒辣的很“都丢出去,一群小绵羊,比不上营里养的猪。回头上了战场就是小白菜,一刀一个。”
    说罢便不再看一眼的径直离去。那士卒向下瞥了一眼,确是不堪入目,较去年那群新兵差的都不是一星半点。若是留下训半年也不会见什么成效,回头战场上白白送了命去。
    将军嘴狠,心却是善的,由其是对自己人,知道留下也是害了他们性命,这才丢他们出去。
    以前没新兵考核这个规矩,这是近些年才立下的,为的就是优胜劣汰,怕鱼龙混杂的队伍难成气候。
    延泽见卫和晏进帐,指了下首一张圆凳,让他坐下,捋了把下巴上花白的胡须,方才拧着眉开口“我前几日见颂城有人来了,是太后派来的?”
    虽已经年迈,却依稀可见当年姿容是何等俊秀,提起太后二字,似是语气缓了缓,又多些伤感。
    “正是。太后命我及早回颂城,赶上春狩,拔个头筹,在朝臣面前露个脸,为以后做铺垫。”被唤卫将军的正是早年被卫太后送来黎城历练的卫和晏,八年匆匆而过,他也早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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