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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第27节

    裴真望着地上的白笳,眸色深沉,“只要参透变换规则,并非不可能办到。麻烦的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在鬼国待得够久,走得够远,见得够多。我们初来乍到,当然不行。可若待上五年、八年,就不同了。与我们不同,阁下浸淫多年,早已对鬼国了如指掌,我说的对么?”
    “你是喻连海和谢岑关那拨队伍的人!”百里决明大惊。
    “人太聪明不好啊,”白笳歪在地板上看裴真,“容易短命。”
    身份暴露,这家伙依旧怡然自得,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好像身处窘境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人。裴真脸上罩着一层阴翳,不知道在想什么。穆知深眉目冷淡,这厮生就一张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脸,大概就算有人告诉他“你屁股破了个洞”他也只会淡淡“哦”一声,然后继续往前走。
    “喻宗主可以变成鬼怪,其他人自然也可以。”裴真凝眸盯着他,“道行高深,熟悉鬼国,想来想去,只有陷在鬼国的喻家人和谢家人了。你来自喻家,还是谢家,叫什么名字?”
    “唉,”白笳仰着脖儿长长叹息,“就是知道聪明人不好糊弄,才先弄你,剩下一个百里决明就好办了,想不到还是搞成现在这样。小兄弟,你猜的大多没错,鬼国的变换虽然奇诡,但并非没有规律可循。这里头的屋子看起来乱七八糟,其实只有十三种排列方式。”
    “猜的大多没错……我猜错了哪些?”裴真问。
    白笳狡黠一笑,“这个鬼域……不是我的。”
    地板上,他身下突然伸出一只莲藕似的小黑手,拔出白笳脖子上的银针。百里决明一惊,刚要出手,终究晚了一步。白笳立即双手结印,绚烂的银光在他指间潋滟闪过。裴真三人忽然肩上一沉,仿佛有大山压在肩头,三个人同时坐倒在地,额头冷汗细密而出。
    穆知深握紧双拳,用力想要挣脱束缚,额上青筋暴突。
    “别挣扎啦,互相看看你们的肩头。”白笳撑着下巴笑。
    他们的肩膀上不知何时被放置了黑色的符纸小人,百里决明恍然大悟,这是小鬼符,把鬼魂放进符纸里,压在人身上,让人动弹不了,和鬼压床是一个道理。这术法太简单,仙门的垂髫小童都会玩儿,通常拿来恶作剧。可就是最普通的术法,让他们丢失了警惕。百里决明甚至想不起来,这个王八羔子是什么时候把小鬼符放在他身上的。
    白笳身后的壁画上,无数黑溜溜的童子蠕动着爬出来,变成一条条扁平的黑影,匍匐在白笳的脚边。原来鬼魂不是藏在他们当中,而是所有童子都是鬼。
    这些鬼孩子离开壁画,壁画真正的模样就显露了出来。被它们遮挡的部分显现出许多棺材,那些寨民扛着棺材,往老寨里送。有的棺材已经进入了寨子,露出半截棺材身。
    裴真猜得没错,这老寨从来就不是给生人住的,它是玛桑人的坟墓。百里决明听说过这种墓制,和佛教有些相似,对于大师火化留下来的舍利子,佛门中人会修一座塔供养,在佛塔下挖掘地宫,存放舍利。玛桑人修建坟寨,放置死人,那些千眼尸很可能是坟寨的守卫。能在这种寨子里安葬的人,应该是玛桑族内地位很高的人物。
    可惜那些家伙或许已经被长脖妇吃光了。
    白笳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挨个往影子里滴血。血液接触地面,刹那间没入鬼影。
    “拘鬼召灵术,”白笳笑嘻嘻,“这些小鬼我养的,鬼域是它们的。”
    百里决明肚子里一大堆疑问,刚要开口,白笳做了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还是先让我这个东道主说几句吧,”白笳道,“百里前辈,幸会幸会,我还是人的时候见过你,那时候无渡宗师还没仙逝,你还是抱尘山的丹药长老,我才七岁,跟着诸多和我年纪相仿的仙门儿郎向你拜年。谁知道时移事异,几十年的光景,什么都变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前辈,今番良晤于此,我盼望了很多年。”
    “你还没有说你的真名。”百里决明阴森地看着他。
    “啊,差点忘了,”男人咧嘴一笑,笑容灿烂如朝阳,“我是谢岑关。”
    第40章 良晤(二)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百里决明很警惕。
    “爱信不信咯。”谢岑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百里决明怎么也想不到,面前这个笑眯眯的男人居然是谢岑关。他换了肉身,比他死时显得还要年轻,瓷白的一张脸,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是一副十分讨人喜欢,让人觉得亲切的相貌。他的笑容很有欺骗性,百里决明不可抑制地想起寻微,她回眸一笑的时候,天地仿佛都蒙蒙亮了起来。
    这个人似敌似友,百里决明摸不透他。
    “你到底想干嘛?”百里决明问。
    “想同前辈叙叙话儿。”谢岑关抬起手,在穆知深和裴真额上各贴了一张符咒,两人随即软倒在地,人事不省。他微笑着解释:“前辈不要着急,只不过是安神符,让他们好生歇息一会儿罢了。我只想和前辈一个人促膝长谈,大人说话,小孩儿还是回避的好。”
    “这就是你面见长辈的态度?”百里决明看了看两肩上压着的小人黑符。
    在谢岑关看不见的地方,乱发覆额之下,裴真默默睁开了眼。他用一个鬼影替他承受了安神符的催眠,他的影子陷入了沉睡,而他依旧清醒如常。这是拘鬼召灵术的好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鬼影是他的分身。
    “谁让前辈道法高深,我总得为自己考量考量。多有冒犯,还请前辈原谅则个。”谢岑关嬉皮笑脸,继而正色起来,“无渡大宗师,前辈想必很了解吧。”
    百里决明嗤了声,“你要向我打听他?无渡老儿的传记市井坊间几乎人手一本,你们仙门子弟入门功课就是读他的语录掌故。你自己往书肆里随便找本书翻,来问老子做什么?”
    “不不不,”谢岑关摇着食指,“那些不过是一些无聊的歌功颂德、阿顺谄谀罢了。大宗师离群索居,闭门谢客,不入尘俗。按理来说,当世之中,唯有大宗师的师弟——前辈您对他最是了解。”
    百里决明冷笑,“怎么,你想知道些什么?他何时何日放了几个屁都是什么味儿,你要不要听听?”
    谢岑关:“……”
    裴真:“……”
    唉,师尊这个人啊……骂人永远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骂法。裴真在心底默默地叹气。
    谢岑关一定对百里决明很是无话可说,默了会儿才道:“我对您没有恶意,我的确有很多想知道的东西,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调查无渡,可无论我怎么调查,这个人就像迷雾一样,难以捉摸。每当我得到线索,总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戛然而止。后来,我想到了您。”
    百里决明的耐心快用光了,恶声恶气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有屁快放。”
    “先问您一个问题,”谢岑关笑了笑,“前辈知不知道,当初是谁通传仙门百家你是个身怀六瓣莲心的恶煞?”
    百里决明少见地沉默了。
    裴真蹙起长眉,这件事他也调查过,当年师尊的身份明明连他都不知道,却在一夜之间插了翅膀似的传遍江左。他追踪到一封送到姜家的信笺,那似乎是一切的源头。但那封信早在八年前就被焚毁,姜若虚对它闭口不提。
    “我调查到一封信,八年前申正二刻,一封信直抵姜氏大宅,送到姜若虚的手上。姜若虚这个人道行很高,我没法接近,无从得知那封信的内容。但想来想去,无非是说你是恶鬼这件事。现在问题来了,”谢岑关抱着手臂道,“来历不明的一封信,何以让姜若虚如此信服,即刻通知江左仙门,调动四大世家,同上抱尘山围杀你这个旧日的宗师师弟,丹药长老?”
    百里决明盯着他,没吭声。
    “答案其实不难猜到,对么?”谢岑关耸了耸肩,“虽然无法得知信件内容,但是我查到了那封信从哪里发出。”谢岑关放缓了语速,似乎是为了让百里决明听得更明白些,“那封信,来自抱尘山。”
    裴真的眸子猛地一缩。
    百里决明冷冷道:“八年前无渡已经死了整整八年,我和寻微在抱尘山相依为命。你是想说什么?是我向仙门百家自曝身份,自寻死路,还是寻微无意间发现我是恶鬼,背叛我投奔仙门?”
    谢岑关嗬嗬笑了两声,“最可能的情况当然是寻微背叛了你,毕竟在那些蠢夫愚妇看来,八年前是寻微大义灭亲,亲手弑师,将一把匕首刺进了你的胸膛。”他眨眨眼,“但如果真是这样,前辈就不会在重归人世之后如此护佑寻微,还为了他进入鬼国。”
    “你很聪明。”百里决明嗓音森冷。
    “比你想象得更聪明,”谢岑关的笑容有种隐秘的味道,“前辈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那个背叛你的人,就是无渡大宗师。”
    裴真眉心紧蹙,这怎么可能?无渡爷爷那时候早已仙去,如何在抱尘山发出信笺?
    “你一定有疑问,无渡明明已经死了,怎么可能送信?”谢岑关道,“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他看起来是死了,但我们也可以认为他没有死。”
    “你的意思是他变鬼了?”百里决明问。
    “有这种可能。在我调查他的这段时日里,总有某种力量阻挡我的行动。我一直怀疑有东西在监视我,跟踪我,所以我选择这里见您,黄泉鬼国我的域中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一对一地谈话。”谢岑关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两人,叹道,“好吧,不是完全的一对一,谁让我是个好鬼呢,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
    百里决明眼神轻蔑,“谅你也不敢。”
    真不知这家伙哪来的底气,明明被制住,还一副高傲瞧不起人的样子。谢岑关没计较,只继续道:“尽管有东西阻拦我,我还是有了一些成果。据我所知,无渡在死前五十年频频外出。他似乎去过很多地方,其中之一就是黄泉鬼国。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从这里全身而退,毫发未伤。”
    “那当然,”百里决明哼笑,“你以为他跟你一样没用?”
    “前辈,说话甜一点儿,要不然就别说话,对你有好处。”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本大爷?”
    怪不得这家伙当了五十年的丹药长老,一个朋友也没。嘴里长刺似的,谁愿意当他的朋友?时间紧迫,谢岑关不和他斗嘴,“虽然没有根据,但我猜测阻挡我的力量和无渡有关。我很想知道他都去过哪些地方,照理来说他是大宗师,千人崇拜万人敬仰,三餐吃了什么都被记录在案,供人写成史传传阅,他的行踪不可能没人知晓。可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谢岑关神秘地笑了笑,“或许可以换句话说,知道他去过哪里的人,都已经消失了。包括您,您本应消失在八年前,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还‘活着’?”百里决明不答反问。
    “我了解你,前辈,比你想象得更加了解你,当我知道有个叫秦秋明的小子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带走寻微,还身怀万中无一的先天火法,我就知道,这个人不是什么秦秋明,而是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冷冷盯着他,“你觉得我很好糊弄么?”
    “好吧,我说实话,”谢岑关摊摊手,“你这人有个特性,就是每次看见你都让人很想揍你。这世上像你一样的人着实不多,其他像你这般欠揍的早已没命了,只有前辈您道法高深,就算有人恨透了您也杀不了您。你进鬼国来,我一看见你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就知道你是谁了。”
    百里决明:“……”
    谢岑关又凑过脸来端详百里决明,“喂,前辈,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滚开,离我远点儿。”他别过脸。
    虽然好奇,谢岑关并没有寻根问底的打算,依言坐得远了些,“说说嘛,无渡宗师都去了哪儿?你告诉我他去了哪儿,我就告诉你怎么离开鬼国。一换一,谁也不亏,我这个人一向很公平。”
    “想知道无渡去过哪儿,可以。”百里决明盯着他的眼睛,“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
    “你早就离开鬼国了,为什么不去找寻微?”
    裴真的心猛地缩成小小的一团。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明明离开了鬼国,明明重获了自由,为什么不来找他?天下人都知道谢寻微在抱尘山,是百里决明的弟子。是害怕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变成了鬼怪么?他想这个男人和师尊一样傻,鬼怪又如何,他宁愿自己是鬼非人。
    谢岑关沉默良久,抱怨道:“前辈的问题好难答啊……能不能换一个问题?”
    “不能。”百里决明态度很坚决,他抿了抿唇,道,“谢岑关,你知不知道,寻微一直在等你?若你在意自己的身份,不必担心,她不会介意你是鬼怪。”
    “不是因为这个。”谢岑关打断他。
    黯黄的烛光里,谢岑关的眉目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像戴着一个薄薄的金面具,显出一种不常有的冷漠来。百里决明想起谢寻微站在灯笼底下眺望远方的时候,眉目间颜色清冷,一如她的父亲。真奇怪,这孩子明明不在她父亲的身边长大,明明她的父亲已经换了一具形貌与原先迥异的皮囊,他们依然有着相似的神韵。
    “因为我不要他了。”谢岑关说。
    “你说什么?”百里决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斗室寂静,谢岑关的声音缓慢又清晰,“因为我不要他了。”
    第41章 良晤(三)
    “你在放什么狗屁!”百里决明愤怒至极。
    “前辈知不知道为何纯阴之体极为罕见,”谢岑关掸了掸脏污的衣摆,“翻遍经书史传,各家宗族家谱,在寻微之前竟从未出现过纯阴童子。”
    “你以为谁都能赶上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八字?”
    谢岑关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四阴八字极为难得,而是所有纯阴童子一旦出世,便会被家族掐死在襁褓之中,以免他招来滔天大祸。当年寻微出生,先父先母、宗祠长辈都要我痛下决心。世家弟子,宗族为先。我一辈子听阿父的话做事,四岁读书背经,八岁习剑,十八岁娶妻,十九岁生子。这是个即将给谢家招来大祸的孩子,我必须杀了他。”他目光变得悠远,笑容发着苦,“我记得那一天,下着雨,我提着剑去奶妈那儿,寻微刚出生,丑巴巴的,像一只煮熟的小地瓜。他一直哭一直哭,我从奶妈手里接过他来,说来也奇怪,他一下就不哭了,看着我笑。只要是我抱,他就笑,别人抱他就哭。我把寻微还给奶妈,到阿父门前跪了一夜。那是我第一次违背宗族的意思,我要留下寻微,就算把我赶出谢家,我也要留下他。”
    百里决明噎住了,怒意渐渐消散。他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说不出话来。谢岑关换了具皮囊,他穿的这具尸体该是年纪轻轻就没了的,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可眼睛骗不了人,他眸子里映出的寂寥孤独,远超过他看上去的年龄。
    谢岑关说:“一切祸端,皆源自纯阴的体格。只要寻微变成一个普通的孩子,所有迫在眉睫的问题都自然迎刃而解。我拒绝所有居心叵测的求亲,亲自来鬼国求取转换纯阴之体的宝物。这种宝物必须先天纯阳,吸食阳极之气达四百年。纵观人世,黄泉鬼国是唯一有希望的地方。”
    “你找到了么?”
    谢岑关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开始一切都很顺利,路上没有阻拦,我们看到树龄超过两百年的老云杉、巨柏,还有许多灵芝贝母,珍奇草药。巨柏循水而生,喻家阿弟博闻强识,判断我们通过地裂,到达了西南边陲之地,再往前走,应该就能看到江水。天一直没有亮,我们并不惊讶,这是鬼母的鬼域,必定有所异常。只是雨下得太大,行路艰难,我们决定找地方避雨。于是我们来到了这里,阴木寨。进入这里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知道,”百里决明说,“我看到了你和喻连海留下的八角铜镜,你们误以为对方中邪,自相残杀。事实的真相是阴木寨时空错乱,你看见喻连海将你充作食饵喂食鬼怪,引来凶尸追杀刚进来的喻连海,喻连海因此报复你,将你吊在横梁上。”
    “差不多是你说的这样,但有一点你说错了,”谢岑关说,“我们的确中邪了。”
    百里决明皱起眉,“什么意思?”
    “你既然看过铜镜了,没发现里面所有人都很奇怪么?”
    “哪里奇怪?”百里决明回忆镜子里的画面,他忽然想起来了,镜子里的谢岑关十分阴狠,透着一股邪性,和眼前这个笑嘻嘻的人很不一样。
    “你们没吃鬼国里的食物吧?”谢岑关想到什么,忽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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