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听了这句,心中竟没来由地有些酸楚,打量言哥儿,却见小孩儿的眼睛里隐隐约约似有淡淡地畏怯、或许是期盼。
她忙把字接了过来,低头看时,微微震动。
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但是这笔法之中,已经很见几分端正峻奇了,而且正是温益卿的书法风格。
阑珊竟有些出神,半晌才赞道:“果然大有长进。”
言哥儿见她许久不言语,听她开口才露出笑容:“真的吗?爹爹不哄我?”
阑珊抚了抚他的头:“当然不是哄你,本来以为爹爹没在身边儿教导,你会荒废呢,没想到竟这样出息。”
“我没有荒废的,之前在滇南的时候,温叔叔也教过我。”言哥儿脱口说道。
阑珊一愣。
言哥儿却仿佛察觉自己多嘴了似的,慢慢地低下头去。
阑珊把字放在桌上,握住她的小手拉到跟前:“温叔叔、对你很好吗?”
言哥儿点点头:“很好的,他处处照顾我,姚叔叔告诉我,那时候在坑洞里,温叔叔舍命不要才送我出去的。”
阑珊心头一动,却没出声。
言哥儿瞅了她两眼,突然道:“爹爹,你上次跟我说,温叔叔是因为尚了公主,才跟爹爹和娘分开的,可是现在、现在公主已经死了,那么为什么……咱们不能一处呢?”
言哥儿毕竟还是个孩子,想事情不周全,只顾要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却忘了大人的世界,早就是物是人非了。
阑珊出了会儿神。
先前在湄山她虽然捡着言哥儿能懂的话说了一遍昔日纠葛,但也并未深入,只说是新婚当夜失火,他们仓皇逃走,华珍公主下嫁,所以才导致无法相认等等。
但言哥儿果然不是很明白,却只记住了“公主下嫁”四个字,觉着这是至关重要,影响他们一家子的主要原因。
阑珊说道:“你还小,不很明白,有时候……错过就是错过了,不能回头的。”
言哥儿仰头看着她,眼睛微红了:“我当然明白,爹爹嫁给了荣王殿下,当了王妃娘娘,还有了小世子,以后就不是我的爹爹了,当然不能再嫁给温叔叔。娘亲也要嫁给王叔叔,娘亲以后跟王叔叔有了孩子,自然也就不疼我了。”
他说着说着,泪珠滚滚落下:“你们都不要我了!”
阑珊蓦地睁大双眼!
先前据阿沅所说,言哥儿显然是有些逆反了,只是言哥儿从小是个少言寡语的孩子,纵然有心事也不会说出来,没想到此刻竟说出这么一番话!
原来言哥儿心里竟是这么想的。
“言哥儿,不是这样的。”阑珊忙扶住他的肩头。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言哥儿跺着脚,边哭边说道:“你说你会一直疼我,但是自从你嫁给荣王殿下,我就很少见到你了!我想你又见不着,娘亲却叮嘱我不让我总来打扰……你、你不是我爹爹了!”
阑珊的心突突乱跳,竟喝道:“言哥儿!”
言哥儿给她呵斥,本能地停了停,含泪看着她,突然又说:“公主抢走了温叔叔,荣王殿下又抢走了爹爹,我恨他们两个……我也恨你们!”
言哥儿说完后,把桌上的字纸抓起来撕得粉碎,转身跑出去了。
阑珊大惊:“言哥儿回来!”
素来最听她的话的孩子,却置若罔闻,跑了个无影无踪。
飞雪原本在廊下的,听了个八九不离十,此刻道:“别担心,我去带他回来。”
阿沅本在外间做针线,要拦阻却也没来得及,此刻便走了进来。
阑珊跟她目光相对,阿沅黯然道:“想不到这孩子心里藏着这许多事情。”
“是啊,是我们太疏忽了。”阑珊默默说道,也有些自责。
言哥儿向来是懂事的,性子又好,话也少,所以在他们大人看来,就好像是会一直懂事而乖巧。
但是却忘了,言哥儿所承受的远比跟他同年纪的小孩子要多的多。
亲生父亲娶了公主,他一向最为信赖的“爹爹”却成了王妃,另外生了孩子。
如今自己的母亲又要嫁给别人,言哥儿如何能忍。
且说言哥儿往外飞奔,才出二门,就见前方来了个个头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小少年。看着有些眼熟的。
言哥儿本不想理会,只是多看了几眼,那少年却先笑了:“是言哥儿?你竟然也在这里?”
“你……是六皇子殿下。”言哥儿勉强住了脚,打量着赵元斐。
赵元斐人虽小,却极为精明,早看见言哥儿眼睛发红带泪,而在他背后的门口处,是飞雪的身影欲追出来又停下。
他便知道有缘故了,于是故意笑道:“我之前跟五嫂说了多少次,让她带你进宫找我玩儿去,她只是答应着却不做,让我好一顿盼望,这次却是我运气好,自个儿在这里遇到你了。”
说话间便走过来,握住了言哥儿的手。
言哥儿本来该行礼的,只是因为方才太生气了,一时赌气不愿意行礼,突然给赵元斐握着手,不由地微微一震。
赵元斐笑的十分天真可爱:“走,跟我来。”
他毕竟是皇子,又很懂得拿捏人心,言哥儿竟无法拒绝,呆呆地跟着他往回走。此刻飞雪早就隐匿身形了,赵元斐便故意又问言哥儿最近读什么书,老师怎么样之类,言哥儿身不由己地跟他说了几句,等回过神来,已经回到阑珊的房中了。
赵元斐拉着他上前:“给五嫂请安。”
飞雪早回来告诉了阑珊说是六皇子到了,也把言哥儿带了回来,阑珊跟阿沅才安心。
当下忙叫元斐坐,阿沅便过去拉住了言哥儿,先把他拉到了里间去了。
阑珊便问元斐:“你从宫里来吗?”
赵元斐笑道:“特跟父皇请了旨意才许我出来的。快到王府才听说了一件奇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什么奇事?”阑珊问。
赵元斐道:“我听鸿胪寺的人说,今日五哥是接见那来自南洋的使者的,可不知为何,好像还带了小世子?引得众人震动。而且不止如此,一路上也听了些百姓在说,荣王殿下亲自带着世子招摇过市的……”
元斐说到这里便笑了起来:“我心里诧异觉着这不可能,才忙先过来问问嫂子的。”
阑珊哑然。
只是赵元斐却不知道,因为他这一趟出宫,却错过了亲眼目睹这奇景的一幕。
原来此时此刻,荣王殿下人竟在内阁,内阁的七位大人们,杨时毅为首的,都端然而坐,众人均默不做声,只是斜睨着在首位的荣王殿下。
若说荣王实在是个行动派,他说干就干,而且别出心裁,起初用手抱着端儿自然不便,故而他想了个法子,就像是那民间的妇人一样,用一个包袱把端儿裹了起来,就那么背在自己身后。
此刻荣王低头看着面前的折子,冷不防在他背后,先前才睡了一觉的小世子醒了过来,小家伙就开始不安分,不停地动来动去,突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竟掐住了荣王殿下的耳朵。
赵世禛正在全神贯注,猛地吃痛,他反应最迅速,遭此突袭,立刻要一巴掌拍过去。
幸而手才刚动又想起来,生生刹住掌风,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
赵承胤见一只手猛地逼近,又神奇地戛然停住,小家伙便乐得咯咯笑。
众内阁大臣见这情形,想笑又不敢笑。
突然听有人咳嗽了声,是杨首辅按捺不住了。
第271章
“殿下,”杨时毅淡淡开口道:“殿下不如……先把小世子放开?或许让其他人抱一会儿?”
赵世禛正在极力忽略那只扭着自己耳朵的手,闻言道:“多谢杨大人提醒,本王不累。”
杨时毅嘴角微微抽搐,强行隐忍着看向别处。
正在此时,赵承胤放开了赵世禛的耳朵,转去抓他的头发。
荣王原本梳的极整齐的后颈发梢给一阵抓挠,顿时扯断了几根,到底是疼的。
“端儿!”赵世禛低吼了声,转头瞪向小家伙,“给我老实点。”
端儿呆了呆,大概是感觉到了来自于荣王殿下的杀气,这如何了得。
片刻的沉默过后,便“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荣王跟几位大人里头商议事情的时候,西窗跟其他人便在值房外头等着,西窗的耳朵格外领命,最为擅长捕捉小世子的声音,何况是这么大的哭声。
西窗当下忘乎所以,野兔子般地窜到了里间:“怎么了怎么了?”
赵世禛一看他就头大:“出去!”
偏偏小世子听见了西窗的声音,就像是见到了亲人,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嚷着,就往西窗身边挣扎。
西窗本来已经身不由己地往他跟前走,给赵世禛呵斥了声才忙停住脚,又看端儿这样,便有些忍不住了:“主子……”
偏偏赵世禛有心病,不肯让他继续抱着端儿,正在僵持的时候,是李尚书站了起来笑道:“殿下,且让老臣抱一抱世子吧。”
李尚书毕竟是阑珊的义父,别人说话,赵世禛还可拒绝,但却要格外给李尚书几分颜面。
何况端儿在自己背上嚎啕,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听这孩子大哭,简直像是一只猛兽在自己脑袋里吼叫,让他不堪其扰,就算是自己的种,也很想远远地扔掉。
于是这才把端儿放下来交给了李尚书。
西窗隔着十几步看着,满脸委屈。
李尚书抱了端儿过去,在西窗的远远指导下哄了许久,才终于将小孩子哭声止住。
那边赵世禛趁机翻看了那些折子,沉吟不语。
杨时毅看了眼正忙于看孩子的李尚书,问道:“王爷莫非觉着哪里有差?”
“这看着倒像是一件大好事,”赵世禛道:“南洋人所要的丝绸跟瓷器比上次都加了倍了。”
兵部游尚书道:“当然了,咱们的海船已经运了三批过去,那么上等的丝绸跟精致的瓷器,他们当然都看呆了,巴不得多要呢。”
从第一次大宝船出海,此后接连又走了两趟,虽然中途有些小波折,到底有惊无险,也换了百万两银子进国库。这次南洋派了使者前来,便是要洽谈这笔大买卖。
所以赵世禛先前才特意召见过了。
李尚书虽然正抱着端儿,耳朵却还竖着,毕竟这是最关乎他们户部的大利之事。可他又是心细的人,见赵世禛半天没言语,又看了眼杨时毅,便跟杨大人心灵相通,问道:“王爷觉着哪里不妥?”
赵世禛啧了声,道:“贸易来往自然是利国利民的。不过本王记得之前接到东南的奏报,说是海盗行踪诡异,兵部没有最新消息吗?”
说到这里就看向游尚书。
游尚书一愣,旋即道:“虽然发现了海盗在沿海出没,但他们只是小股骚扰,不足为虑。毕竟自打上次王爷借着海船案同他们打过一仗,他们像是得了教训,没敢再兴风作浪。”
赵世禛不语。
杨时毅却问道:“王爷莫非担心,海盗会威胁到宝船跟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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