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他从没想过自己费心做的一切,都坏在一个侍卫身上。
    姜堰眉头微蹙,细想从见穆衍第一面开始,时至今日,一桩桩一件件,他的胆子都未免太大了些,寻常的暗卫哪个敢瞪他、戳穿他、告他的状?
    他好像处处在跟自己作对,却又维护着阿泠。
    姜堰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想要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可穆衍的情绪却隐藏的极好。
    “二哥,你看什么呢?”姜泠扯了扯他的衣角,眉眼弯弯的问道,“莫非二哥觉得,穆衍比阿泠还好看?”
    她微微上仰着脑袋,眉眼间的笑意晕染出一片灿烂,巴掌大的小脸像是用画笔细细描出来的,美得让人根本挪不开视线,又怎么能跟一个粗陋的侍卫相比?
    明摆着就是想袒护!
    “胡说!”姜堰不赞同的瞪她一眼,毫不犹豫的揭穿穆衍的真面目,“阿泠可别总向着他,你可知此人昨夜去了哪里?永福宫与昭阳宫隔着五六座宫殿,可不是一双眼睛能看到的。”
    说到这儿姜堰便恨得咬牙切齿,大晚上的一个暗卫,即便是从暗卫营出来的暗卫,竟敢在宫中乱跑,险些坏了他的事,实在是可恶至极。
    眼下他告知阿泠,一定要让他受到责罚,狠狠地责罚!
    穆衍顿时怔住,身体紧绷着,收在两侧的拳头攥成一团……这就是他的报复吗?违反宫规条例的侍卫,要么死,要么永远的被赶出去。
    他不敢确定公主是否愿意,把一个一而再再而三不守规矩,甚至频频逾矩的暗卫留在身边。
    可是他控制不住,他看不得她被旁人欺负,一分一毫都不可以。
    没保护好她,是他的失职……穆衍低下头,心弦紧绷着,却不敢解释分毫。
    这是逾矩。
    姜泠弯弯唇,眼底划过一抹狡黠:“也许穆衍是千里眼呢。”
    “阿泠,你到现在还护着他!”姜堰的脸色越发的不好看,真要让这样胆大包天的侍卫留在昭阳宫,不知日后还会闯出多大的祸患。
    姜泠摇晃着姜堰的手臂,讨好的笑了笑:“没有护着他呀,二哥,昨晚的确不是他的错,是我被萱妃欺负了不高兴,特意要穆衍去永福宫扮鬼吓唬她。”
    姜堰斜她一眼,明显的不相信。
    “没想到二哥也想着帮我报仇呢,撞到了一块儿,我都差点儿以为要露馅了呢,”姜泠眨眨眼,乖巧道,“好啦,二哥最好了,才不会跟阿泠计较呢。”
    “阿泠你……气死二哥算了!”姜堰气得脑袋生疼,却又不舍得骂她,只能自己憋着生闷气,狠狠的瞪了一眼穆衍才作罢。
    姜泠使了个眼色把穆衍赶下去,笑眯眯道:“才不会呢,我昨晚放了祈福灯,二哥保管能长命百岁。”
    姜堰稍感惊讶:“祈福灯?宫里什么时候敢做这种小玩意儿了。”
    “是宫外的,只得了一个,”姜泠笑道,“一个才灵验呢。”
    见姜堰脸色渐渐柔和,没再揪着穆衍不放,姜泠总算是松了口气。
    二皇兄的劝说也是出自好意,但穆衍对她而言,到底是有些不同的,不管他闯出多大的祸来,她都愿意护着。
    等送走了姜堰,姜泠连饮了三杯茶,趴在榻上托着下巴发呆。
    二皇兄好像有些变了,以前待她虽是温和却总觉得有几分疏离,如今却愿意为了她主动犯错,出手教训了萱妃。
    她不知道这种转变是好是坏,但她相信二皇兄总是为她好的,若是父皇怪罪下来,他们兄妹一起扛着就是。
    想通之后,姜泠便把穆衍叫了进来,眉眼弯弯,好整以暇的盯着他看:“穆衍呐,我又救了你一次,你打算怎么感谢我呀?”
    她的声音中含着几分笑,让人觉得十分亲近,穆衍一瞬间有些恍惚,昨夜的祈福灯竟真的有效果么?
    “卑职一无所有,”他垂下眼睑,低沉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唯有这条命,却也是公主的。”
    姜泠笑了笑,小声道:“我才不要你这条命呢,我要你这个人,我要你以后只听我的话。”
    “还有,记住了,我不说让你走,你就决不能离开,其他的谁开口都不行。”
    “是,”他的嘴角抿出了浅浅的弧度,声音轻得几近呢喃,“公主殿下。”
    第40章
    上元节过后,天气渐渐转暖, 一切也恢复了常态。
    工部早已开始筹备王府的修建事宜, 开春便着工匠开始建造, 姜堰的封号虽还没定下, 府邸的规制却被姜照特许为亲王府级别, 无人敢轻怠分毫。
    与此同时,春闱也快到了,姜照早早定下了两位主考, 全程交由礼部负责。
    姜泠隐约记得今年的春闱中有考生与考官联合舞弊,考题大规模泄露,几乎白费了这一场心思,父皇震怒之下斩了许多读书人,所有考生成绩全部作废, 被御史追着骂了好一阵子。
    后来重开恩科,便有了沈清墨连中三元,被捧做京城的一段佳话,加上他又曾在江南一带游学, 名声便越传越广, 几乎成为了大周读书人追捧的‘先贤’、‘才子’。
    沈家倒是没被牵扯进春闱舞弊的案子, 如若不然二表哥也不会考得那么顺利, 以沈家在读书人心中的名望, 甚少有人敢去得罪。
    姜泠眉眼低垂, 漫不经心的托腮, 望着窗外的梅枝发呆, 她的脚踝已渐渐康复,下榻走路不成问题,但红菱她们不放心,非要她多歇几日才好。
    “殿下,表公子到了。”
    袖香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纵然沈家有两个公子,可时常到他们昭阳宫来的,也只有沈清墨一人。
    姜泠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边往外走边说道:“二表哥可是带了一个小男孩过来?也不知道他的伤怎么样了,这些日子都不曾出宫,倒是疏忽了。”
    袖香道:“殿下放心,奴婢瞧那小家伙恢复的不错,很有精神呢。”
    “那就好,”姜泠笑了笑,对上沈清墨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连忙道,“二表哥,你总算是得空进宫了,我一个人在昭阳宫憋着,都快闷出病来了。”
    姜堰既要忙着督造府邸的事宜,还要日日去上书房念书,姜泠倒是想把他手中关于书院的事情接过来,可他却说她受了伤,就该好好养着,其他的事一概不用操心。
    她的确是清闲了好一阵子,就连从小教她识字的女官都不再来了,倒是教她丹青和书法的岑老夫子来过几次,见过她下笔后便也没再来过。
    听父皇说,岑老夫子觉得已没什么东西可传授,递了折子要致仕。
    大周对于公主的学识很宽容,姜照也未曾拘着她,若是她想继续念书,自有上书房可去,随着她年纪渐长,单独请大学士来授课的可能性已几近于无。
    “伤好了?”沈清墨唇畔噙着笑,目光扫过她的脚踝,见她行走间无丝毫异样,终是松了口气,“没事就好,你身子本来就弱,等天气好些了,再出门也不迟。”
    他把跟在身后的小男孩推到前面来,桃花眼弯了弯:“阿泠倒是眼睛雪亮,他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只是开蒙有些迟了。”
    眼前的小男孩正是当初在私塾偷听,被下人毒打的那一个。初见他的时候衣衫破烂,浑身是伤,现在身体已经大好,穿着蓝色的小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却瞧着像个小老头似的。
    姜泠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小男孩仰头看向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认真道:“多谢公主殿下救阿宝性命,给了阿宝念书的机会。”
    阿宝脸上带着些婴儿肥,说话的时候又一本正经,姜泠看着有趣,却碍于刚见面不好动手,便道:“起来吧,都是小事,你如今在念书了?”
    “府中有学堂,让他跟着念了一阵,”沈清墨笑了笑,说道,“等我春闱过后,我打算亲自教他。”
    姜泠一怔,纵然没有前世的记忆肯定,二表哥也几乎必中状元,再加上沈家后人的身份,他的未来不可估量,可现在他竟然要亲自教一个小乞丐?
    “二哥……”姜泠有些犹豫,这只是她随手救下的一个小乞丐罢了,她并不想因此让二表哥多费心思,沈清墨却摇摇头,含笑道:“跟你没关系,是我想这么做。”
    “等将来你的书院办成,他就是最好的招牌,”他的桃花眼中散发着自信而又迷人的光芒,“阿泠,既然要做,为什么不做最好的呢?阿宝有念书的天赋,若有人悉心教导,便是状元亦可一试。”
    姜泠微微垂眸,她何尝不愿做最好的书院,只是其中牵扯甚多,连父皇都不敢轻易插手,只能温水煮青蛙,一步步逐渐强大起来,但二表哥的想法,却是彻底的颠覆与冲击。
    二表哥是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连沈家也难逃其外。
    “春闱在即,二表哥还是好好准备吧,”姜泠没立刻应下,眨眨眼,笑道,“此事待你拿了状元再说。”
    沈清墨笑着摇摇头,旁人都觉得沈家子弟拿状元再容易不过,可要在几千人之中脱颖而出,又岂是那么简单的?更何况今年下场的沈家子弟,可不止他一个。
    “阿泠,我有些事要去东宫一趟,待会儿再接阿宝回去。”他突然说道。
    姜泠艰难的把目光从阿宝肉嘟嘟的小脸上移开,连忙应道:“去吧去吧,二表哥放心,我会好好跟阿宝玩的。”
    记得当初在街上见他的时候,他还很瘦,看得出来这阵子他被养得极好,脸上都有肉了,正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姜泠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脸颊上捏了捏,笑意越发的浓郁,这软绵绵的手感都快比得上小白了,小孩子果然更招人疼些。
    “你想吃什么?酥云卷?云片糕?山楂栗子糕?对了,还有江南新到的厨子做的酒酿圆子……这些在外面可都是很少吃到的,”姜泠牵着他边走边道,“二表哥说你学得很快,可会背书么?”
    “回公主的话,阿宝会背千字文,还念过一些论语……”
    声音越走越远,渐渐湮没在殿中,最终什么都听不到了。
    穆衍的脸色不大好看,修长的手指紧扣着银面,掐得指节微微泛白,他下意识的往前跟了两步,却被跑过来换班的玄鸣拦了下来。
    “得了,你去休息吧,我来守着。”玄鸣按了按脸上的铁面,隐隐觉得自己这张脸也没那么失败,毕竟刚才公主殿下对那小家伙的脸蛋可喜欢得紧。
    穆衍这种估摸着很快就要失宠了,到时候……嘿嘿。
    “宫中有外人,”穆衍的语气稍显生硬,隔着银面,玄鸣看不到他的脸色,只能看清他眼底并不太好的情绪,“有外人在,绝不能放松警惕。”
    玄鸣简直一脸懵逼:“阿宝还是个孩子,最多不超过七岁。”
    “七岁的暗奴足以杀人,”穆衍的声音极为冰冷,几乎是不容他反驳的说道,“我与你一同当值,我去守殿内。”
    “等等!我也去!”玄鸣连忙追了上去,眼中带着一丝不解,穆衍这到底是怎么了,对一个孩子,怎么如临大敌一般?
    在暗卫营中的确是见惯了血腥和残忍,但七岁的暗奴能杀人的尚在少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穆衍到底有什么好紧张的,真是叫人头疼。
    两人一同悄无声息的靠近了大殿,听到里面传出阿宝稚嫩却又认真的背书声,明明只是最简单用来开蒙的千字文,中间还顿了好几次,姜泠还是夸道:“阿宝可真厉害!”
    她的声音中带着笑,穆衍几乎能想象到她笑起来的样子,眼里一定盛满了亮晶晶的光,哄得人心里直发软。
    穆衍眼底划过一抹晦暗,他念书不多,千字文却还是会的,若是她喜欢听,他也可以背给她听,绝不比阿宝背的差。
    “阿宝,酒酿圆子不好吃吗?”姜泠见小家伙怔了怔,连忙问道,“你尝一尝,可好吃了呢。”
    酒酿圆子是江南一带的小吃,大皇兄刚往御膳房送了两个江南的厨子,做得很是地道好吃,香甜糯软却又不觉得腻,甚至一度超过了她对山楂栗子糕的期待。
    “好吃,”阿宝犹豫着,小声说道,“只是阿宝想起来,以前好像也吃过。”
    姜泠笑了笑,随口问道:“阿宝去过江南?京城附近可少有这种好吃的。”
    京城倒也不乏各个地方的酒楼,但做江南菜的好像也只有一家,姜泠听大皇兄说过几句,并未放在心上,在大周美食的研究上,她可远远比不上大皇兄。
    “好像是,有些记不清了。”阿宝的语气低沉下去,埋头去舀碗中的圆子,小脸上满是失落。
    姜泠叹了口气,俯下身问道:“你可还记得父母吗?”
    阿宝似乎在京城乞讨有一段时日了,至少周围的人都相识,可问起他的来历与父母却并无几人知晓,好像是凭空出现在街上的一样。
    听到姜泠的问话,阿宝小心翼翼的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只记得一些,被卖到京城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卖?”姜泠一怔,“是你爹娘将你卖掉?”
    大周从不允许贩卖人口,但父母情愿之下却是法外之地,可阿宝既吃得起酒酿圆子,家境定不会太差……姜泠下意识的多追问了几句,谁知阿宝却道:“不是的,他们说要送阿宝念书,要让阿宝当大官……”
    “可是后来阿宝就被带到了京城,要卖给大户人家当儿子,”阿宝低下头,稚嫩的声音中带着怯懦和失落,“阿宝不愿意,就逃了,只能在街上讨饭吃……”
    他说话的声音低了下去,小脸上虽有失落,却也不哭不闹,十分平静,像是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他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竟这样被人贩子拐到了京城,从父疼母爱的掌心宠,变成了无人怜爱的乞儿,险些死在了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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