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佑出院了。
虽然这算不上娱乐圈的爆炸性新闻,仍有媒体派驻的记者堵在医院,打算第一时间拍下他伤后首次露面的样子。与他们同样严阵以待的还有阿青和司机一队人马,保姆车直接停到住院部楼下,距离门口不过十来步。四个工作人员围在苏佑身边,将他和簇拥的记者隔开,一点一点缓慢地朝车子挪动。
各式各样的镜头和录音笔凑到跟前,不断有人高声提着问题。苏佑戴着帽子和口罩,右边袖口露出一点绷带,一边低声重复“谢谢关心”,一边脚下不停地往前走。
挨挨挤挤的人群像发臭的沙丁鱼罐头围绕过来,他刚独自安静地过了七天,再回到这样的环境便有些不适应。一路从记者垒成的重重人墙里穿过,临上车的前一刻,侧面一只银色的录音笔几乎捅到他鼻尖上,伴随而来的是个尖利的女声。
“阿佑,前阵儿左晴机场采访说回来探望朋友,请问这朋友指的是不是你?坊间传闻你们曾经在一起过,对此你怎么回应?另外你们私下还有联系吗?”
这问题一出,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都竖直了耳朵等着苏佑的回应。他是一线演员里少有绯闻的异类,对于再度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左晴,只要他开口发声,无论态度如何,都会成为当天的新闻头条。
一片诡谲的沉默里,只剩下“咔嚓咔嚓”的快门声音。苏佑果真停下脚步,循声望向那个提问的女记者。对方满以为他会回答自己的问题,立刻兴奋而忐忑地将录音笔又往他嘴边凑了凑。
他注视着她,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厌恶。阿青见状有些不安,从车里探出半边身子,扶住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女记者伸长胳膊举着录音笔,仍很期待地望着他。
“谢谢关心。”苏佑说完便迈步上车。还不及众人反应,车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然后调转方向绝尘而去,只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记者。
“阿佑刚才那脸色,难道是发脾气了吗?”
苏佑摘了口罩也不说话,望着手机怔怔地出神。想到昨天薛嫣的反常状态便觉得奇怪,她居然不肯告诉他卓静言在哪儿。而欧凯和林湘明明知道他们的关系,一直以来也都保持着或打趣或不反对的态度,这次却和薛嫣一样约好了似的齐齐噤声。
难道她已经不在北京?
难道她遇到了什么特别的状况?
再想一想,又觉得可笑——她总是处在特别的状况之中啊。
阿青坐在他身边,见他一上车便眉头紧锁陷入沉思,直觉就想到与卓静言有关。她不清楚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这段时间里“卓静言”三个字已经成了大家心照不宣回避的禁地。
“看微博了么?你又火了一把呢。”她往苏佑身边坐了坐,试图把他从泥淖一样的思绪里拔出来,“凌晨偶然爆出来几条关于你的内容,一大早硬是被大家转发成了热门。”
“嗯?”苏佑恹恹的表情,只是随口应了声。
还有反应就好,阿青再接再厉道:“看吧,这么些天你不在江湖,江湖还留着你的传说。其实那应该不算粉丝组织里的人,也不是公司安排的账号,一夜之间忽然就流传开了……主要还是因为那些图片,实在太像你了。”
“哦。”他仍兴致不高,将手机放回衣兜,往椅背上一仰。
粉丝里不乏能写会画的高手,他偶尔看了那些作品也觉得感动和满足,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了。直到阿青拿着所谓“一夜之间就忽然流传”的那些图片挨个翻给他看——
“就这些,你看,画倒是画得真好,很有你的神采,而且大家觉得这人物造型气质都和郑修很接近。作者好像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插画师,这下借了你的光,立刻就火了。”
苏佑悚然瞪大了眼,看着那组图一张一张在阿青的手机屏幕上滑出来。眉眼确是他的眉眼,连抿得削薄的唇角弧度也与他相差无几。只不过那人换了古装,挽着一柄剑站在悬崖上,黑发如墨,广袖如雪,身后是一轮巨大的满月。
有些陌生有些熟悉的画面,右下角都有小小的署名,“七夜”。
他又看了看微博内容,这组图是昨晚发布的,连文字说明都相当简短。
“清宵半……”他轻念出声,眉头皱了又松开。
往前再翻就更明确了,近期所附的图片大多是人物画,造型风格各异,却无一例外都是他的脸。偶尔夹杂一两张照片,或一朵初绽的小花,或一片远山和云海,看起来并不是北京左近的风景。
卓静言的画。
画功未必十分精妙,他却很轻易能感觉到笔触里缱绻的情绪。
早知粉丝们最会搜寻与他相关的一切,这次或许算是歪打正着,帮他找出了这么个惊喜。原先灰烬里埋藏将尽的火种一经撩拨,似乎又有了熊熊的燎原气势。他有些挫败,又有些庆幸,很难说得清楚的一种感受。唯有一点确定的是,他忽然想离她再近一些。
无论她为了什么不断瑟缩退后,始终也是放不下他的。只要有这一点就够了,足以支撑他一步一步走向她,了解她过去的所有,现在的一切,至于将来如何,他也都要同她一起去经历。
只要知道她还想着他,似乎什么都不足为惧了。
所有恐慌不过是源于未知。他的最后一次选择不应当是放任或等待,而是向着她的方向,再前进一步。
苏佑把手机还给阿青,眼中有融融的笑意:“湘姐留给我几天假期?”
“呃,原本说是看你恢复情况的,剧组那边很宽松,最长也许能拖到一个星期……”阿青望着这经久未见的笑脸,居然有些微微的不适应。
“好。”他应了声,又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不过几秒,便听薛嫣迟疑的略带惊恐的声音:“啊……喂?”
“晚上我请你吃饭。”
那头立刻如临大敌:“你要干嘛?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佑便很悠闲地掸了掸衣摆的褶皱,嘴角挂着一抹冷笑:“这顿饭你若是不想吃,就做好准备接受三个结果。第一,我会停止手头所有工作开始休假;第二,我会和华霆解约,寻找新的经济公司;第三,从今往后,我不接华霆任何新作品。怎么样?”
薛嫣又惊又气,拍着桌子尖声道:“你疯了么苏佑!”
“可不就是疯了?合同、违约金和名声,我不在乎,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两败俱伤,华霆损失一个苏佑,而我也许会在一段时间内大伤元气。”他安抚似的对不明就里的阿青笑了笑,“你知道我是在跟你谈条件,未必真就会那么做。可是万一呢?你为欧凯想一想再回答我,值得还是不值得——其实你只需要跟我一起吃顿饭而已。”
“一顿饭?苏佑你别当我傻,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可是她的状况一时半会儿很难解释明白,再说,有的事情连我都不算了解。你有这份心,当初怎么不自己跟她问个清楚?”
卓静言身边的人真是护犊子护得密不透风,于他来说也不知是喜是忧。又安静了片刻,他徐徐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换,我告诉你我和她从过去到现在的所有事情,你再决定你要不要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一切。”
薛嫣想了很久,其实这两人在她面前同时出现的时候并不多,每每却都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氛围。也许是她发现了卓静言笔下的“郑修”源自苏佑,即使每次他们中间都隔着许多个别人,她也会觉得有莫名的情愫在两人间暗暗涌动。
她看他,他看她,那样的眼神不会撒谎。
“晚上我还有事,下午一点到公司对门的猫咖啡墙角11号桌见吧。”终于还是妥协了,她又忍不住强调,“我要先听你怎么说,然后才决定我要不要说。”
“好。”他很快挂了电话,一看时间已经快到中午,便直接让司机转往华霆的位置去。
阿青零碎听了些片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望着他的表情有些担忧。
“没什么,”他又笑笑,目光深邃起来,“放心。”
华霆对门的咖啡店名字起得很直白,因为吧台常年趴着一只玩偶似的懒猫,便大喇喇叫了个“有猫在”。墙角的11号桌据称是老板和部分VIP专用,位置本身已足够不起眼,周围还放了一圈绿植,把沙发和矮几遮得严严实实。
所以薛嫣绕过一人高的盆栽,便看到苏佑已经坐在那里。他身上还穿着从医院出来的衣服没换,面上带着淡淡的倦色,但抬头一见是她,那双黑曜石样的瞳仁里又迸发出熠熠的神采。
“坐。”
这人天生带着强大的清冷气场,她怕在他面前输了气势,昂着头挺着腰,以很矜持地姿势坐下来。
“就聊聊,不用摆着谈判脸来,别闪了腰。”他招过服务员给她叫了杯果汁。
她果然有些泄气地塌了腰板,然后鼓眼瞪他:“明明是你要挟我的。”
苏佑居然笑着耸耸肩,承认了:“对。所以从哪里聊起?挑个你感兴趣的点开始吧。”
薛嫣并非完全不好奇,但若不是苏佑主动找她,她还没这样的机会来刨根问底。反正不平等条约已经签订,索性便借着契机问起来:“老实讲,我其实不太明白你俩这进度,明明五月底她才回国,怎么你们这么快就打得火热了?”
苏佑对她的用词有些微不满,唇角压了压,耐性道:“我和她的渊源比你所想要深得多……”
于是便将前世今生一般的冗长故事对着薛嫣复述一遍,连伦敦广场、回国航班、西藏羊湖这几次擦肩而过都没忘了添上,一直讲到前些天的音乐会上大江健又提起了《secret》,而从那时起他就再也没见过她。
薛嫣像听说书一样听他说完了所有,震惊得半天没合拢嘴。
“你俩这缘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她淋漓地抒发了一场感慨,又几大口灌下整杯果汁,咂摸着回味了半晌,终于平静了些。
“故事讲完了,”苏佑的目光幽深,“该你了。”
“你想知道什么?”
“先告诉我她人在哪儿……然后,关于言言的一切,你知道多少,就告诉我多少。”
薛嫣一愣,继而又失笑道:“你叫她这名儿多少次了,我还总觉得不适应。小时候总是我们仨在大院儿里疯跑,就听颂妤阿姨一声一声叫她回家,那声音可温柔了……一晃眼都这么多年了,我真是老了啊。”
“颂妤阿姨?”苏佑一挑眉。
“你不知道她?”薛嫣又一愣,猛地反应过来便有些得意,“言言是跟了妈妈姓卓的,她爸爸姓洛。不过阿姨去世早,没多久洛叔叔去了国外,连我对他们的印象都不太深刻了……原本洛家的住处是和唐家相邻的,加上我爷爷,仨老爷子是几十年老战友。听我妈讲,颂妤阿姨是很有名的舞蹈演员,年轻时很有点邪性,离经叛道的,性子好强得不得了,凡事也就服个言言她爸说。只要有洛叔叔在地场合,颂妤阿姨永远温温柔柔的。所谓‘一物降一物‘吧大概就这样。”
“卓颂妤……”苏佑捏着瓷杯的手指关节渐渐泛白。
这名字曾经被太多人提起过,他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北舞历届校友中最杰出也最奇特的年轻舞者卓颂妤,十七岁即在国际比赛上初露头角,替学校捧回了睽违多年的奖杯。但光芒大盛之后的三五年里,她又迅速销声匿迹,不再参加任何比赛,也不再出现在媒体报道中。除了几段早年的影像资料仍被作为教学范本使用至今,似乎再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从来没有想到,卓静言会是卓颂妤的女儿。然而她们又的确是那么相像——总是毫无征兆地忽然出现或忽然消失,任由其他人疯了一样的四处寻索。
薛嫣全然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歪着头自顾自想起些什么,抿嘴一笑:“你倒先猜猜,唐尧家和她家有什么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