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舅甥俩干了一杯。
    还有人欲再敬谢玉璋,皇帝却起身了:“不胜酒力,众卿随意。”
    有皇帝在,众人都束手束脚,皇帝先退下,让臣子们自得其乐,是体恤臣子。
    众人站起恭送。
    皇帝又勉励了新封的永宁公主两句,都是官样文章,无甚新意,而后先退了席。
    一般来说,宴席还可以继续一段时间,但谢玉璋知道有自己一个女子在,这些男人们也放不开。待皇帝走后,她稍待了片刻,也起身告退了。
    杨长源说:“好,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明日去接你。”
    谢玉璋向重臣们微微福身,先离开了。
    自有內侍引着她走,走了几步,便发现不是离宫的路。
    谢玉璋脚步微顿,随即跟上。
    待到了一处暖阁前,看到门前守着的是福春,心中便明白了。
    福春打开门,躬身。谢玉璋迈步走了进去。
    外间里没有人。谢玉璋推开槅扇,走入了内间。
    内间的窗户上镶嵌着半透明的琉璃,光线比旁的屋子更明亮。
    李固一身常服,立在那光线里。他的肩膀似乎比从前更宽,腰身却几无变化。
    他闻声转过身,目光投过来。
    这一日从觐见到赐宴,都是早已安排好的行程,直到了现在,他们两个人终于可以单独见上一面。
    谢玉璋的脚步停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亦无声地凝视她。
    他是谁呢?谢玉璋凝望片刻,恍然——是皇帝呀。
    皇帝在这里私会她,又在期盼什么呢?
    谢玉璋便扑进了皇帝的怀里。
    这一刻,仿佛那个识大体、明大义、有大功的和亲公主全不见了。李固软玉温香地接到的,是一个柔弱无骨的女郎。
    他顿了顿,将她紧紧抱住。
    “玉璋,别哭。”
    她的名字他不知道在心中默念过多少次,今日,终于可以喊出口了。
    她却揪紧他的衣裳,将脸埋在他怀里,呜咽说:“我就哭最后一回,最后一回!”
    最后一回……
    那么从前,哭过多少次?谁让她哭,可有人在一旁安慰她?
    那时,他离她已经那么近了,就那么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将她接回来。如果那时候将她带回中原,后来那些苦,她便都不必受了。
    可……
    以色侍人——想起这四个字,李固心如刀绞,深恨自己那时的无力。
    李勇被她派作密使,他拉着李勇问了很多。
    她和阿史那乌维之间的事,李勇一个糙汉也并不知道多少,只知道“可汗宠爱殿下”。
    她没有孩子,真是万幸。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草原,没有后顾之忧。
    “别哭。”他吻着她鸦青秀发,“已经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谢玉璋放声大哭。
    这哭却不全是假的,她辛苦八年,终于改变了这一世的人生,这中间种种,的确是值得哭一场的。
    直哭得酒意都泛了上来,头都发昏。她脚下一软,李固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扶稳。
    谢玉璋却扭身推开了他。
    李固怀中乍然一空,那柔弱无骨的手也从他的手中抽离。
    谢玉璋再转回身,已经用帕子拭干了泪痕。只那眼角鼻尖还都红红,嘴唇哭得微肿,红润润的泛着光泽。
    李固的目光才盯在那唇上,谢玉璋已经福身一礼:“永宁失仪,请陛下恕罪。”
    刚才把一切苦难疼痛都哭出来的柔弱女郎被她收敛了起来,此时,她又是大殿之上那个进退有度、应对得体的谢玉璋了。
    李固薄唇微抿,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托起,低声道:“不必。”
    又道:“坐着说话。”
    这间暖阁临水,夏日里将槅扇拆掉,凉爽;冬日里烧上地龙,阳光透过琉璃窗洒进来,温暖。
    内间里有一张大坐榻,谢玉璋和李固上榻,相对而坐。
    李固提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茶给她:“润润喉咙。”
    谢玉璋哭得声音有些喑哑,接过杯子啜了一口。茶是预先煎好的,没有姜葱红枣的味道,只有淡淡的咸味。
    谢玉璋握着茶杯道:“听说如今云京都不煮茶粥了,全是这般煎茶。”
    她感叹:“我离开太久,现在流行什么,全不知道了。”
    李固道:“习惯一阵子,很快便会都知道了。”
    谢玉璋“嗯”了一声,屋中随后一阵安静。
    过了片刻,谢玉璋摩挲着温润的茶杯,缓缓对李固道:“那年在漠北,我听到消息,是你平了北方,在云京登基。我便知道……中原于我,是可回的。从那时起,我在草原所做的一切,都以‘回来’为最终目的。”
    李固凝视着她。
    眉如翠羽,肤如白雪。
    窗上镶嵌的琉璃尽量的打磨平了,但琉璃本身便有稠浓厚度的不均匀,便将洒进来的阳光折射成了几道细细的色彩,投在了她一侧的脸颊上。映得那肌理细腻,红唇殷殷,更添丽色。
    谢玉璋抬起头,道:“我在草原上做了很多事,有些是我不喜欢的,有些以人命为代价,但我没办法。”
    李固点头:“人生在世,多数人都身不由己,连我都是,何况于你。”
    谢玉璋道:“有一事,我不想欺瞒陛下,陛下该知道。”
    李固道:“你说。”
    谢玉璋看着他,平静地告诉他:“阿史那乌维,我的丈夫,是我亲手杀的。”
    李固望着谢玉璋,眸中精光摄人。
    阿史那乌维死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说是意外,蒋敬业和李固都不信。他们都知道这中间必然发生了什么,并极有可能跟谢玉璋有关。
    但李固没想到,阿史那乌维竟是被谢玉璋亲手杀死,更没想到,谢玉璋会坦然将此事告诉他。
    杀夫绝不是什么好名声。一般的女子,不该尽量隐藏此事真相吗?
    李固道:“为何要告诉我,你可以不必说。”
    谢玉璋道:“因为陛下封了我作公主。”
    李固道:“你难道真想做女冠?”
    谢玉璋道:“当然不想,我想着先提出来,陛下必然不准。我好歹立了功,陛下怎么都得封赏我,十有八九是诰命。我假装推辞一下便受了,以后在大穆便有身份了。多好。”
    好一番小算计。李固忍俊不禁。
    阳光洒在男人的眉眼上,笑意让他年轻了好几岁,仿佛昔日的青年。实际上,他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八岁。
    只是人们总是会忘记皇帝还如此年轻,只感受得他的威严。
    谢玉璋一呆。
    李固问:“怎了?”
    谢玉璋长长吁了一口气:“陛下从前,从没对我笑过。”
    李固笑意隐去,沉默片刻,道:“从前,没机会。”
    谢玉璋道:“我实是料不到陛下竟还记得当日之言,竟又让我做了公主。”
    李固道:“我说过的话,都记得,都算数。”
    “我知,所以,益发觉得得让陛下知道此事。”谢玉璋放下杯子,双手放在腿上,目光落在几案上,“因为我知道,陛下怜我,很大的原因是陛下还当我是八年前的那个宝华。但,我不是了。”
    她的手握了拳。
    “那一个宝华,请陛下忘记吧,只当她已经死在草原上便好了。”她垂着眼说,“我,是一个会杀死自己丈夫的女人。人若知道,皆会厌憎。”
    李固问:“何故突然杀他?”
    谢玉璋的头垂得更低,涩声道:“……他听说蒋侯喜欢女人,想把我送给蒋侯。”
    李固一怔,随即大怒。
    隔着几案,谢玉璋都能感受得到李固的怒意。她道:“蒋侯全不知此事,陛下切勿迁怒。”
    李固忍怒道:“他这个臭毛病,也该改改了!”
    昔年河西与漠北对峙多年,两边的将领彼此都很熟悉。蒋敬业也是在边境上排得上号的悍将,阿史那乌维知道他这个管不住裤裆的臭毛病也不稀奇。
    李固怒完,看谢玉璋还眉眼低垂,目光只落在几案上。他又怒。
    “玉璋,抬头看我。”
    谢玉璋抬起眼眸。
    “我不承认阿史那乌维是你的丈夫。这等废物不配。”他压住怒火,沉声告诉她,“‘杀夫’之言不要再提。不管你在草原上做了什么,今天你能回来,便说明你做的是对的。”
    “玉璋,你现在是永宁公主。你是大穆的有功之臣,在云京堂堂正正,没有人可以折辱你。”
    第102章
    保护众人。
    回去云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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