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失笑,却也告诉了他:“中书舍人林谘林仲询。他有一副《蹴鞠美人图》,他若不知道在哪里,你告诉他是我说的。”
邓九便走了,只走前看了谢玉璋许久,又说:“我最爱作美人图。我生平所见美人,以你为最。”
谢玉璋哂然:“你才多大,才见过几个美人。”
皮相是一个女子最易逝去的东西。病上两个月,便形如枯槁,连自己都不敢照镜子了。
只这些人生感悟,她没义务教导邓九个愣头青。
又被看不起了,邓九愤愤离去。打听之后,直奔了宣平坊林府。
林谘当然还没下值,林三叔亦然,九郎十郎也去上学了。然这是邓妃亲弟弟,又坚持说非要见林谘。管家只好干陪着,还管了他一顿饭。
自然也不能不说话。邓九自报家门是河西邓氏,又问管家。管家答道:“主家是江东林氏。”
邓九惊,颇惴惴。
硬坐了两个多时辰,等到了林谘下值,真见到林谘,邓九心里更不是滋味。
谢玉璋只夸林谘天赋才华,邓九万没想到林谘姿容竟芳华若此。他自来爱作美人图,所谓美人,从来不只是女子。邓九也一向以美人自居,只此时见了林谘,竟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但还是坚信自己于画作上的天赋的,打起精神来向林谘提出想观看那幅《蹴鞠美人图》的要求。
林谘果然莫名:“我的收藏里,并没有这样一幅画。”
“不是你收藏的,是你自己画的。”邓九心道这人怎么连自己的画都不记得。“强记”原就是衡量一个人聪明与否的能力之一,譬如他自己,从小到大作过的每一幅画,甚至每一幅画当时的场景、作画的原因,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下便觉得林谘空有美貌,怕是不大聪明的。想起来谢玉璋的话,便告诉他,“是永宁公主告诉我的。”
既涉及谢玉璋,林谘沉吟一下,唤来婢女:“去问问大娘,她可知道。”
婢女去了,很快回来,手里捧着一卷画轴。
林谘先接过来打开,看了片刻,恍然:“原来是这幅。”递给了邓九。
邓九从小便被赞于画之一道上有天赋。这些称赞在他成为皇帝的小舅子之后音量骤然放大了许多倍。邓九早就深信自己是不世天才,再过个生日长大一岁就能称为大家了。
邓九接过来睁大眼睛仔细看。
少年人的自信便一点点被碾碎了。
许久,他抬起头来,眼睛发红,问:“你现在还画吗?”
林谘道:“许多年没画过了。”
邓九愤怒:“你这样的天赋!你怎么可以!为何不坚持画下去!”
林谘看着这福窝里长大,尚未被世道摁在地上狠狠摩擦过的少年,只微微一笑,从他手里收回自己少年时的作品,缓缓卷起 ,告诉仆人:“送客。”
待亲自把画送回给林斐,他问:“这幅画都多少年了,怎地竟在你手里?”
林斐接过来,收好,告诉他:“昔年,我给公主殿下挖了个坑。”
小公主贪玩,老师一旬之前布置的作业,到了要交的前一日才想起来,便央求伴读林斐代画。林斐不肯,小公主耍起脾气来,以势压人。
林斐那时也是少年心性,其实不大想给这不好好读书的小女娃做伴读的,便决定坑她一把。
她取了林谘的画作给小公主,小公主彼时欣赏眼光还没有养出来,只觉得画得不错,高高兴兴交给老师了。老师看了,便哈哈大笑,拿去给皇帝看,皇帝听说是小公主的作业,也哈哈大笑。
小公主尚且一脸懵圈,不知道大家笑什么,更不知道为何大人们一眼就看出来不是她画的。
她那时候哪知道林家三郎于画作上的名声。
后来明白自己被坑了,跑去找皇后告小状。皇后在病榻上笑斥了她,又召了林斐来,赞她做的好,给不懂事的小公主一个很好的教训。
皇后又令小公主将那幅画收好,牢记今日之事:以为自己是公主就万无一失了吗?你自己不放聪明,聪明人想坑你,便能坑你。
那幅画便一直在谢玉璋手里。
“后来我托身朝霞宫,身无长物。她想起来,寻了这幅画出来给我,竟成了我对家人唯一的念想。”林斐道,“我追去漠北,也没带什么,只带了这幅画过去。她是知道的。”
林谘又问:“邓九郎是怎么回事。”
林斐已经知道了昨日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林谘笑了,道:“挺好。”
林斐欣然点头:“我不担心她,她是不会让别人欺负她的。”
叹道:“只可惜,她不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林谘好奇问:“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林斐想起从前那“我两个,你三个”的戏言,微微一笑:“……不告诉你。”
林谘:“……”
又隔一日,三月十四这天,李贵妃在宫里举办了春日宴。
谢玉璋林斐携手共赴。
第126章
三月十四这天,老天爷非常给面子,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李贵妃在御苑设宴。
谢玉璋的翠盖宝车到林府去接林斐和林家婶婶。林谘和九郎十郎都在门口处送。
春光里看这一家好相貌,特别是玉树琼花般的三个郎君,别提多养眼了。
谢玉璋眉眼带笑:“三哥尽放心。还有婶婶在呢。”
林谘道:“再放心不过。”
又对林斐道:“去吧,让别人都看看你。”
林斐眉眼从容,淡淡一笑。
自来世间女子不易,总有些人见不得人好。
谢玉璋漠北八年归来,虽封了公主,云京也暗暗会有些关于她的流言。二月的时候还收敛着,观望了一个来月,见皇帝毫无将她收入后宫的意思,人们便松动了。
邓九一伙子浪荡儿竟敢拿谢玉璋做那等不堪的赌约,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在谢玉璋的光芒之下,人们起初是没有注意到林斐的。但皇帝赐下旌表,亲题了“义烈”两个字,便把林斐推到了人们的视线中来。
得皇帝亲笔,大穆朝第一人,竟是个女郎。
这次春日宴,李珍珍亲自点名,给林斐下了请柬。许多人都想看一看林斐。
这是新帝登基三年以来,宫里第二回 办春日宴了。比起去年那一回,今年来的人要多得多。
新朝其实还有许多职位都空着,官员数量还十分精简。为了热闹今年的春日宴放低了门槛,许多去年没有资格参加的人也可以进宫了。
女郎们的衣裙亦华丽了许多,不像去年那样各家还都小心翼翼,不敢出头。随着新朝的稳定,人心也渐渐安定,女郎们也终于敢争奇斗艳了。
一眼望去,绿水春波,繁花似锦。既是春日宴,自然以赏花为主题。然而花绕美人,美人在花间,许多人的目光却被美人牢牢吸引住,竟无暇赏花了。
“你看她的裙子,并不是现在时兴的呢。”
“可是真好看,我回去也要做一条这样的。”
“我可不敢,我压不住这裙子。”
“她竟贴了翠钿和翠靥。现在上哪里去找会弄翠钿的匠人啊?”
“便是寻得到匠人,也得肤色要那样白才行啊。”
年轻的未嫁女郎们窃窃私语,最后,各种感慨化作一句:“啊,她怎么生得这样好看!”
这个“她”自然是说的是永宁公主谢玉璋。
她眉心贴着翠绿色花钿,两腮贴了翠靥。翠钿前赵时流行于宫廷,这几年战乱,已经找不到会这门手艺的匠人了。
谢玉璋前世藏着掖着,进宫时衣着都很寻常,想尽量不吸引人注意。可即便那样又怎样呢?反正藏也藏不住,今生,有着李固的庇护,她不吝于展露自己的美貌。
此时,她坐在亭中与一位杨家表姐的婆婆正说话。
因她是一品公主,她过来时,众人都起身给她行礼。她忙过去按住表姐的婆婆,嗔道:“看您,我还是外人吗?诸位夫人也勿多礼,都快坐吧。”
众人都笑,待坐下,都看永宁公主身边的女郎。
那女郎花信年华,衣着并不特别华丽,也不像有些女郎刻意追求人淡如菊的雅致。今日场中颇有许多女郎,衣裳夺目。可这女郎让人第一眼先看到她的人,纤丽隽永,如同仕女图中走出来一般。
总之是衣裳为了人,不是人为了衣裳。
杨表姐的婆婆便问:“可是林家女郎?”
林斐欠身,笑道:“正是。夫人是出身青州姜氏的薛夫人吗?”
薛夫人道:“你还记得我?”
林斐道:“从前见过的。那时候母亲回家特意与我讲了青州姜氏,全讲完用了两天呢。”
这自是因为家族历史悠久,人才辈出,有着各种成就、典故、轶事可讲。既恭维了薛夫人的出身,亦展露出林斐母亲作为世家妇的素养。
世家女互相试探,一张口,便知有没有。
薛夫人便拭泪:“可叹你母亲……”
只林家灭于逍遥侯之手,那是永宁公主谢玉璋的父亲。她如今正笑盈盈就坐在旁边呢。薛夫人掉两滴泪,叹一声,便收发自如,又把话题扯回来,说些闲篇:“与谁一同来的?”
“与婶婶。婶婶与相熟的夫人正在说话,我便和永宁殿下闲逛……”
亭中气氛一时甚为融洽。
夫人们含笑观察。
永宁公主谢玉璋今日妆点过,比往日艳丽得多,富贵中透着雍容优雅,眉间惬意,姿态轻松,一看便知她回到中原之后是过得极好的。
虽是异姓公主,气度竟像个真正的皇家人。
林家女郎又完全是另一番模样。同样是世家女出身的夫人们一看到她便知是同类,还是那同类中的佼佼者。
各自在心中掂量,觉得自己在这个年纪时,只怕尚未能有这样的气度。
她的经历更是离奇,少女时便家破沦落贱籍,却避难宫中,精致不输往日。待去了漠北,谁都以为她此生要与那公主殉葬草原。谁也没想到,她竟跟着公主杀回云京。
趟过草原戈壁,回来依旧亭亭如青竹,眉间只有沉静,竟不沾半点尘泥。
数位夫人都将她记在心中。
谢玉璋和林斐与夫人们闲话过,也不久留,又去寻旁的熟人。云京是她长大的地方,总是有许多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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