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辆青篷马车停在了宅子的斜对面,久久没有离开。
马车的车窗后射出了两道凌厉的目光。
楚令霄目光阴鸷地盯着大门上方的那道匾额,浑身释放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他才刚刚从天牢被放出来,头发乱七八糟,又油又脏,人中和下巴布满了青黑的胡渣子,狼狈都像一个街头的乞丐。
“令霄,看来国公府是把沈芷给赶出来了。”太夫人叹了口气,语气中有种果然如此的叹息:又有哪户人家容得下和离回娘家却带着一个儿子的姑奶奶!
楚令霄冷哼了一声,犹不解恨,恨恨地冷笑道:“沈芷无情无义,她以为和离是什么好事吗?!”
“那是!”太夫人顺着楚令霄的话说道,“这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一辈子的尊荣也是靠着父、夫、子。沈芷非要带走沐哥儿,等于是毁了沐哥儿的一辈子,将来有的她后悔,沐哥儿怕也要恨上她!”
沈芷的下场是可以预见的,她只会被沈家厌弃,又拖了一个儿子,以后更嫁不到什么好人家,恐怕下半辈子都是守活寡的命!
这全都是她自找的,放着永定侯府的夫人不当,非要闹着和离!
太夫人安慰楚令霄道:“令霄,有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渡过了这一劫,以后一定会否极泰来。过两天,等你的伤养好了,娘带你去白云寺拜拜,去去晦气。”
从前,太夫人随大流跟着皇帝信道,可自从玄净的事后,她就改信佛了。
楚令霄听着心里畅快了不少,连身上的棍伤似乎都没那么痛了。
楚令霄正要放下窗帘,却见沈氏从宅子的大门内款款地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地对着一辆马车旁的一个蓝衣男子打招呼,两人谈笑风生,神色熟稔。
“表哥,”沈芷笑眯眯地对裴霖晔说道,“今天宅子还没收拾好,下次我再请表哥用乔迁宴。”
裴霖晔没跟沈芷客气,笑着应了,又叮嘱了一句:“若是有什么突发的急事,就派人找五城兵马司的人。”
裴霖晔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等回去就去跟苏慕白那边招呼一声,让五城兵马司多派些人在这一带巡逻。
裴霖晔约莫三十来岁,高大挺拔,五官俊朗,气质冷峻,当他的目光看着沈芷时,神色就变得温暖和煦起来。
这一幕也落入了马车里的楚令霄母子眼中,母子俩的脸色霎时就全变了,笑意僵在了唇角。
虽然距离太远,楚令霄根本听不见沈芷和裴霖晔到底在说什么,可是两人言笑晏晏的神情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刺眼了。
“裴、霖、晔。”楚令霄一字一顿地念着裴霖晔的名字,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他的眼睛没瞎,当然能看出裴霖晔看着沈芷的眼神分明就不一般,眉目含情。
楚令霄的脸色先是红,再是绿,只觉得自己被戴了一顶绿帽子,头上绿油油的。
楚令霄简直要气疯了,似有一个野兽在他心里咆哮着,他再也顾不上此刻仪容不整,气冲冲地下了马车,嘴里高喊着:“沈芷!”
他快步朝沈芷冲了过去,因为一条腿是瘸的,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就像是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似的,双眼发红,头顶仿佛在冒烟。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恐怕沈芷与裴霖晔已经被他生生地撕裂了。
沈芷眼神漠然地在楚令霄身上扫过,目光中没有一丝感情,仿佛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也没看到这个人。
楚令霄再也映不到她的眼眸中了,沈芷不想看他,也不想与他费什么唇舌,平白浪费时间,浪费精力而已。人不能与畜生论是非!
裴霖晔冷冷地看着楚令霄,嘴唇微抿。他是从战场上披荆斩棘走出来的,那股慑人的气势根本如刀锋般锐利,杀气腾腾。
楚令霄明知道裴霖晔是谁,却还是指着他的鼻子质问沈芷:“沈芷,他是谁?!他是你的什么人?!”奸夫**!
楚令霄恨得牙齿都磨得咯咯响,有哪个男人可以忍受被人戴绿帽子!
话音刚落,裴霖晔的右拳已经快速击出,一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在楚令霄的腹部,犹如一击重锤。
楚令霄闷哼了一声,踉跄着往后摔去,摔了个四脚朝天,狼狈不堪。
“令霄!”马车里的太夫人发出尖锐的喊声。
裴霖晔朝楚令霄逼近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楚令霄,只吐出一个字:
“滚!”
他这个字不轻不重,宛如一把刀子架在楚令霄的脖子上,透着嗜血的气息。
“……”楚令霄脸色一白,连呻吟声也卡在了喉咙口,像哑巴似的。
他这次被关在天牢里,隔三差五就要挨一顿棍子,旧伤未愈,再添新伤,他已经被打怕了。
楚令霄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男子的手上有过人命,如果是在无人瞧见的黑夜里,对方会毫不犹豫地取了自己的命。
楚令霄怕了,身子不由瑟瑟发起抖来。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滚带爬地朝马车跑去。
当楚令霄上了楚家的马车后,宅子内传来了沈云沐的声音:“外祖母,姐,表舅要走了吗?我得跟玄凤道别才行。”
穆国公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大门口,面无表情地朝楚家的那辆马车望去,那辆马车在车夫的吆喝下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穆国公夫人这才慢吞吞地说道:“沐哥儿,你表舅还没走。”
沈云沐把沈千尘也拉了出来,笑眯眯地去跟裴霖晔告别,不过他与裴霖晔只说了一句话,与黑马玄凤却能腻歪地说上十几句,还意犹未尽。
小屁孩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注意到方才楚令霄来过。
沈千尘却是知道的,她已经听江沅说了经过,不动声色地也朝楚家的马车望了一眼,嘲讽地勾了下唇。
裴霖晔与沈家人一一告辞后,就上了马,策马离开。
“表舅,玄凤,你们下次再来玩啊!”小屁孩热情地对着一人一马挥手,高喊道。
穆国公夫人目送裴霖晔离去的背影,唇角翘了翘,眼底浮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心情不错:楚令霄只是女儿人生中的一道坎,现在他们已经和离了,意味着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女儿还年轻,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吧。
裴霖晔很不错,今年三十一岁,到现在都没有成亲。
他自己从来没说过,但是穆国公夫人与穆国公全都看出来了,裴霖晔喜欢女儿,他一直等着她,默默地等了很多年。
穆国公夫人的眼眶泛起了一种酸涩感,忍着泪意,又一次后悔了:他们当年真不该因为报恩而草草定下这门亲事,害了女儿半生。
不着急。穆国公夫人在心里对自己说,裴霖晔如果真的是有心人,应该也不会急在这一时半会。
穆国公夫人也从没跟沈芷提过裴霖晔的心思,她知道女儿还需要时间来愈合心中的伤痕,缘分不能强求,一步步来吧。
“外祖母!”这时,沈云沐拉了拉穆国公夫人的裙裾,把她从思绪中唤醒,“您下回要不要来我们家小住?我家的位置可好了,离三姨母家很近,只要走两条街就可以去找七娘玩。”
“三姨母、三姨父带七娘去冀州的温泉庄子玩了,再过几天应该就回来了……”
“小话痨”一个人就可以絮絮叨叨地说很久,一会儿与他外祖母聊天,一会又指挥着下人帮他搬东西,兴致勃勃。
对他来说,今天不仅仅是搬家而已,他还将在有属于自己的屋子,沈芷住正房,他会住到东厢房去,还会在东厢房划出一间当他的书房。
沈云沐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长大了,是男子汉了。
他拉着沈千尘一起陪他整理书房,宅子里已经有粗使婆子打扫过,干净整洁,那些大件的家具也都安置好了,但还需要布置。
沈云沐小小一个人,主意特别多,还吩咐丫鬟把他说的都记下来:
“书桌就放窗边,然后要养一缸金鱼跟睡莲。”
“这里靠墙要有两个书架。”
“这里就放多宝格。”
“这面墙我想挂一幅画,那里放一个熏香炉。”
“还有,书房里要有一张美人榻,我读书累了,可以歇一会儿,用一道屏风挡起来好了……”
“……”
沈云沐口沫横飞地说着,沈千尘忽然觉得他描绘的格局有些眼熟。
沈千尘眨了眨眼,在书房中转了半圈,抿唇笑了。
难怪她会觉得熟悉,这小屁孩分明是模仿了王爷外书房的格局。
小屁孩看来很仰慕王爷呢!
沈千尘心念一动,想着回去就让顾玦给沈云沐画一幅画作为乔迁之礼,嘴里对沈芷道:“娘,我已经定好了牌匾,后天就会送来。”
她定的牌匾上写着“沈宅”二字,有了牌匾,这里才算是一个家。
“还是你细心。”沈芷笑了。
搬家的琐事多,她也就没着急去订牌匾,想着等安顿好了,再订牌匾也来得及。
她的女儿真是能干,她考虑到地,没考虑到的,女儿全都替她想了。
小小的宅子内,气氛和乐,一家人有商有量地布置着宅子,浑然不觉疲惫。
这一天,沈千尘直忙到了下午申时才离开沈宅。
马车驶出武清街后,沈千尘忽然吩咐道:“从永定侯府绕个圈子吧。”
琥珀立刻打开车厢前面的一扇小窗,对着外面赶车的车夫吩咐了一声,然后又关上了小窗,笑道:“王妃,二老爷瘫了,听说这些天火气一天比一天大,今天大老爷出狱回侯府,恐怕侯府今天会很‘热闹’!”
车夫立即就驾着马车改了道,往永定侯府所在的松鹤街驶去。
如同琥珀所猜测的那样,永定侯府中此刻气氛压抑,似是风雨欲来,全然不像沈宅的喜气洋洋。
楚令霄这次在天牢遭了大罪,挨了好几次打,方才又被裴霖晔揍了一拳,伤上加伤,太夫人心疼长子,本来一回府就想叫大夫上门的,结果去请大夫的婆子根本就没机会出门,就被二房的人拦下了。
二房的人把荣福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做出了“逼宫”的架势。
“娘,我要请大夫给我看病,您说家里没银子,现在大哥要看病,家里就有钱了?”楚令宇又是被人抬来荣福堂的,他又胖了一圈,说话时,双下巴一颤一颤的,眼眸阴沉而怨毒。
无论是楚令宇、刘氏以及楚千菱等人,都没有因为楚令霄的回来而欢喜,更多的是怨艾,是不满。
“娘,您实在是太偏心了!”刘氏愤愤地说道。
楚千菱等姐弟几个也是点头,全都觉得祖母一直偏向大伯父与长房的堂姐、堂弟们。
太夫人觉得楚令宇、刘氏等人的目光全都像带刺似的,扎得她浑身刺痛。
她想说不是,想解释楚令霄在天牢受了很多苦,可话还没说出口,已经被楚令霄抢在了前面。
楚令霄勃然大怒地对着楚令宇斥道:
“楚令宇,我可是你的大哥,长兄如父!”
“要不是为了让楚家的荣耀,我又怎么会下狱?!”
楚令霄是真的觉得他是为了楚家才会遭了大罪,偏偏他的弟弟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指责他,对身陷囹圄的他视若无睹,简直无情无义。
楚令宇已经不想听楚令霄这种翻来覆去、了无新意的老生常谈了。
在他这个大哥的眼里,就只有他自己,所有人都得为他牺牲。
“我可没你这么自私自利的大哥,反正话我已经都说在前头了,我要分家。分家后,娘,你爱把钱花在大哥身上,我也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