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源头就是太子,太子要是身体好,那么顾玦会远去北地,封个藩王,朝廷也就可以安稳了。
但现在,就不行了。
杨玄善也明白张首辅与礼亲王的意思,默默点头。
顺王继续保持沉默,他来也是想看看礼亲王到底是什么打算,反正他以礼亲王马首是瞻就是了。
众人无声地交换着眼神,屋子里静了下来,久久没有声音再响起。
这一日,张首辅等人在太阳落山前就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礼亲王府,一部分人去联系宗室,另一部分去跟其他阁老们沟通,各司其职。
这是一个异常寂静的夜晚。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晚,夜风呼啸不止,枝头的花朵花苞被吹落了不少,让人有种置身深秋的错觉。
次日一大早,以张首辅为首的六部阁老以及礼亲王为首的一干宗室王亲们一起进了宫,求见太子顾南谨。
每个人皆是面色凝重,今日会出现的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已经达成了一致。
“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众人齐聚东宫,一个个神情肃然的对着顾南谨与太子妃躬身作揖。
时隔半个月,这还是张首辅等人第一次见顾南谨。
上一次在养心殿的正殿看到顾南谨时,就是他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的样子。
众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太子清瘦了,也苍白了,衣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他依旧高贵、儒雅,气质沉静;可又似乎变了,沉静之中多了一股恬淡,有种看破尘世的平静。
眼前这个太子熟悉而又陌生,再不复这个年纪有的生机勃勃。
想着太子身上发生的那些事,众臣心中愈发感慨,同时目光不由地瞥向了太子妃。
女子不可参政,太子议政,从前太子妃是从来不插手的,可今日太子妃却出现在这里,可见太子要说的事十有八九就是“那件事”了。
“平身。”顾南谨的声音温文一如从前,只是声音略显虚浮,中气不足。
他负手立于窗前,俊逸的面庞上神情庄严从容,平和如一池静水,徐徐道:“孤今天叫你们来,是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
众人掀了掀眼皮,有人不动如山,也有人忍不住彼此交换起眼神。
他们已经做了决定,他们就是豁出去,也只能阻止太子登基。
哪怕将来史书上对他们今日的行为必然会有所诟病,甚至猜疑他们是否被宸王收买,为了大齐的将来,有些事也终究得有人去做。
当初他们犹豫不决,事情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这一次,他们不能再踌躇了。
礼亲王定了定神,正想着要怎么劝,就听顾南谨语气平静地又道:“孤想请九皇叔登基。”
“……”
“……”
“……”
霎时间,殿内所有的声音就像是在这一瞬离众人远去似的,周围像是极度的寂静,又像是喧嚣不已。
旭日的光辉透过窗户投在顾南谨的脸上,把他的脸分成了两部分,一半莹白如玉,一半讳莫如深,尤其是背光下的左眼在淡淡的阴影中尤其幽深,庄严、坚毅、冷静,而又超然。
众人皆是地望着他,一动不动,都被他刚刚的这番话震慑住了。
太子妃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显然早就知道顾南谨要说这个了。
礼亲王与张首辅不由面面相觑,都在心中发出由衷的感叹声,太子不愧是他皇祖父仁宗皇帝教出来的一国储君,他心里是看得极为透彻的。
其他人也在暗暗地对视着,按照礼数,他们这个时候该劝太子三思。可此情此景,众人都有些说不出来,他们来之前,都没想到太子能有此觉悟。
顾南谨的神情很平静,仿佛他方才说的不是什么惊人之语,他放弃的也不是皇位,就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继续说道:“我体弱身虚,无法处理国事,难当大任。”
从这一刻起,他从自称“孤”改为“我”,也是宣誓着他的决心。
“我这个太子无能,没能劝阻住父皇,才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且,父皇之死也算与我有关,不孝之人也没有脸面继位。”
子不言父过,哪怕顾南谨也知道顾琅大错特错了,说起这件事也只能尽量的委婉,苦涩之意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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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2章 帝位(一更)
当顾南谨说到最后一句时,在场众臣的心中宛如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又似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交杂在一起,让人说不出心头到底是何滋味。
那一天,他们中的好几人当时都冲进了养心殿,亲眼目睹先帝顾琅在龙椅上吐血身亡,记忆犹新,仿如昨日。
顾南谨低低地苦笑了一声,目光望向了窗外,下巴微抬,目光遥遥地落在远处一只振翅飞翔的鸟雀上。
风将他鬓角的一缕发丝拂起,发丝凌乱地散在他苍白清瘦的面颊上,整个人透出一种悲怆无力的气息。
“那日,父皇想杀我,我与父皇推搡之间,我曾推了他一把,当时他的胸口撞在桌角上,吐了血……”
顾南谨闭了闭眼,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一幕幕,历历在目,反复地告诉他,他的父皇想亲手杀了他。
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仿佛一头被杀戮所控制的野兽。
那张脸深深地铭刻在了顾南谨的心中,即便是在昏迷的那几日、在最近的午夜梦回间,他都反复地梦到这一幕。
理智上,他知道自己没错,父皇想杀他,他只是想自保。
道义上、情感上,他又摆脱不了那种沉重的负罪感。
众人再度愕然,哑然无声。
窗外,几只鸟雀振翅擦过枝头,那振翅声与枝叶摇曳声像是撩在了人心头似的,让人心浮气躁。
“先帝的死因与此无关。”
殿外,一个清亮婉转的女音打破了沉寂。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也包括顾南谨与太子妃,只见正殿的大门口,着一色月白衣裳的一男一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屋檐下,皆是风姿绰约,宛如谪仙下凡。
一双璧人安静从容,淡定自若,就像是两颗自带光华的明珠,不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令人移不开眼。
两人肩并肩地走了进来,众人慢了一拍,这才记得齐齐行礼:“参见宸王殿下,王妃。”
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前所未有的恭敬,既然太子都表态了,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宸王顾玦必然会是大齐新的天子。
面对这阵仗,沈千尘依旧面不改色,直白地说道:“太子殿下,先帝之死与你无关。”
她说得坦率,单刀直入。
太子妃傻愣愣地看着几丈外的沈千尘,眼神深邃如潭,目光追逐着沈千尘的身影。
沈千尘气定神闲地与顾玦一起走到两把圈椅上坐下了。
能坐着,她当然不要站着。
顾南谨在一个短暂的愣神后,率先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有些苦涩、又有些释然的笑容,感激地对着沈千尘微微颔首。
他心中如释重负,整个人也陡然间变得轻快了不少,清瘦的身形就像是寒风中挺拔的白桦树。
沈千尘直到此刻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几次给顾南谨诊脉,顾南谨的脉象都显示他忧思过度,夜不能寐,身子养得不太好,即便她吩咐太医给他加了安神香也是徒劳。
原本她只以为许是顾琅弑子给顾南谨的打击太重,他需要时间来治愈心头的创伤,不想他竟然是因为这件事。
“先帝之死是因为丹毒攻心。”当着顾南谨、礼亲王、张首辅等人的面,沈千尘干脆就把话说白了。
虽然顾琅在世时,她从来没给他探过脉,他死后,也从来没有给他验过尸,不过,她看过太医们的脉案,不仅是年后这两个月的,还有过去这大半年的。
“你当时看到他吐血,确是因为受到撞击,但不致死。他最大的问题是体内丹毒已经渗入五脏六腑,侵蚀他的神志,每一次他动怒,丹毒都在加深。”
“就算他这次运气好,被救了回来,也活不过三个月了。”
顾琅早晚都逃不过一死!
沈千尘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着顾南谨,从前看到他总来王府找顾玦,每次都觉得他烦人得很,直到今天,她才换了一种目光去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沈千尘不是傻子,对于人情世故也很通透,能听得懂顾南谨的意思。
古有尧舜禅让,今日顾南谨愿意主动让贤,可以成就一则佳话,同时也难免会有世人、后人质疑顾玦故意辖制太子,逼迫太子内禅,毕竟现在顾玦大权在握,想要威逼太子轻而易举。
然而,顾南谨不惜自揭伤疤把“不孝”的罪名揽到了身上,这么一来,他涉嫌弑父,哪怕不是直接,而是间接,名声也有了瑕疵,自然就不能登基了。
那么,由顾玦登基为帝,就是名正言顺。
顾南谨能有这个心胸,也确实难得了,这也算是歹竹出好笋了吧。
沈千尘难得给了顾南谨一个好眼色。
不过赞赏归赞赏,沈千尘也没打算接受对方所谓的“好意”。
在她看来,顾玦光风霁月,不需要顾南谨这么做。
真相就是真相,不用遮掩,也不用扭曲。
顾玦微微地翘起了唇角,神情愉悦地看着身侧的沈千尘。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如同她总是默契地知道他的想法一样。
有时候,他也会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仿佛他们前世就认识一样。
其实,也未尝不可能。
顾玦不禁想起了那日在白云寺觉慧大师说的那句话:“女施主前世福缘深厚,功德无量,今生所得的福报,都是由前世修来的。”
也许冥冥中有股力量让他从数千里的北地回到京城,走过重重山河,只为了在京城与她相遇。
顾玦在笑,顾南谨也同样在笑。
听了沈千尘的这番话,顾南谨的眼神反而变得更坚定了,是那种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却此志不改的坚定。
顾南谨深深地凝视了顾玦片刻,眼神中似是蕴含着千言万语,接着,他缓缓地环视礼亲王、张首辅等人,正色又道:
“孤德不类,不能上劝先帝,下遂群生之和。”
“孤不孝,愧对祖宗,不堪帝位。”
“孤无能,难当大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