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蔻闻言,登时笑道“怪不得皆言说你是年少天才,朝中首屈一指。原来你也曾这样风光过么”
虽说文人墨客或自有节气,并不在意天家任用或否,但在沉蔻眼里,这便不论如何都一定是因着裴真意厉害。
裴真意看了眼沉蔻,却只是笑道“只是为此而来,最终却并未面上呢。”
言谈间,裴真意微微向后靠去,后背碰上身后柔软而温暖的皮草“当年我方才从川息脱身,正值那套遗留在元府的画卷被元霈献上朝京天家。”
那时元临雁献画时,便称其作者为自家府中画师。而当年天子又恰巧在反复观摩过后,对这画卷赞不绝口。
“为此,天家听闻我已从元府离去、正朝中云游,便自那时起四下打探我行踪,欲要召我入京面圣。最终在桐县地界,天家派来的官员找到了我。”
沉蔻当真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层往事,一时不由听得便格外认真。
但与此同时,她也仍旧记得在自己身上现在尚有暖炉余温,于是言谈间,她便将手伸了出去,塞进了裴真意皮裘下的衣襟里。
裴真意微微垂下眼睫看她一眼后,随即轻轻握了握她那只被暖炉煨得火热的手。
也便只有此刻,裴真意的手会在她手心里显得微凉。
两人静默片刻,裴真意承着怀中沉蔻,一时心下终于又安定了些,方才道“我那时候方才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初入人间、浑浑噩噩,不知去往何方。于是我乍一听闻是天子召我上朝京去,还花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元霈那老贼将我断了无数支笔方才作成的画,献给了天家。”
裴真意将“老贼”二字咬得轻飘飘的,其中贬义仿佛也只是一笔带过,但入了沉蔻的耳,却仍旧仿佛有几分咬牙切齿意味在其中,便没来由显得有些可爱又好笑。
于是沉蔻到了这里不由得眉眼弯弯,指尖挠了挠裴真意覆在她指上的手心,轻轻搂了搂她腰。
裴真意由她动作,只是微微阖着眼,想了片刻后,复又缓缓低声续道“而后我因着也未曾见过朝京、一无所知,便心下也就并无所谓,去便去了。直到后来抵达,才恍然发觉原来朝京如此繁华。”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多人,当即便惊惧不已,几临失态。”裴真意说着,语调倒是浅淡,却令一旁沉蔻听来尤其不忍。
裴真意安抚地拍拍她手背,只垂眸朝她笑道“毕竟当时年少,又方离川息,难免如此。你莫要忧心,如今自是不会了。”
两人低语间距离极近,沉蔻看着裴真意近在咫尺的下颌,轻轻嗅了嗅她襟口浅淡的墨息后,才在她怀中闷闷地应了一声,回握住她的手。
“便是如此,我到朝京的第一夜是在哪家达官贵人府上栖,如今我已早不记得。我唯独记得那位贵人为我办了夜宴,从傍晚丝弦不断,直到子时仍是灯火通明。”
“我只是匆匆上了厅堂,同那些朝京显贵见了一面,便匆忙而逃。”裴真意想起往事,如今却只觉有几分好笑“说来成趣,当时我在厅中一刻也未留满,几乎是走入便立刻又绕了一圈走出。但到了宴末,那群人居然也都未曾发现。恐怕也只是听闻天子喜我,以为我是要入京做个什么宠臣,如此以来便皆是心下对我并不重视。”
“怎么会”沉蔻愤愤不平“谁便要做那宠臣了。”
“自然是不会的。”裴真意笑道“我给那显贵人家做派闹得心下烦乱,尤其那丝竹歌舞声又令我思及往事、尤为不快,如此我便到了半夜人少时连夜溜出了府中,但到了城门口,才知原来已是子时门禁,再出不去了。”
“那么你回去了么”沉蔻好奇道“难不成便如此溜走了”
“自然是溜不走的。”裴真意说着,一时便缓缓回想起了那日的夜下城门,以及城门之上的斑驳漆色。
仿佛是春时,又仿佛是秋日。具体的时间她已记不真切。唯独那一幕幕让她烦忧又惊惧、似曾相识的场景,到如今也在回忆之中依稀可辨。
然纵使那日眼前光景仍旧一幕一幕未曾忘却,当日纠缠与难解心结、当时烦乱与忧虑心境,到了如今回想,却居然也已如隔两世,再难体验。
如今,但凡与一人相安无事、共度余生,便当是无论如何也心下皆安。
“但总归自那时起,朝京里便开始传我脾气古怪,性情难定。”裴真意无奈道“而天家知晓我不愿在朝京多留后,也就并未再留我,而是差人赐金过后,便任我出了京城。”
“哈。”沉蔻闻言笑道“这倒是好一个天子呼来不上船,派头挺大。光功夫好不算,果然名家要素,便一定是要脾气大。”
沉蔻几乎想到了裴真意当时会到那显贵家中时脸上的表情定然是冷漠又冷漠、疏离再疏离。
沉蔻眼下正依着裴真意所言不再担忧,于是这样想着,她便一时笑得更加欢愉。
那方裴真意只见她双颊微绯、眼波流转,一时笑得好看,便也就任她调笑,只顾自摇摇头,垂眸间眼神温软,看着她眼角眉梢。
两人一时边聊着天,边拣着画卷,待到终于走到城门口时,便已经是天将近晚。
裴真意已将来日打算出手的画悉都整理出来,与想要留存的分了开。而边上还剩下了几幅,则是不知究竟留或放,有待思忖。
待到见了那盘查官兵,裴真意只径自从袖中取出一块光滑玉符,递了出去。
裴真意素来在朝中游方,行于各地之间。若是寻常百姓,离乡去往他地则必要官府凭证,而沉蔻却知道,裴真意仿佛只靠着这一方玉符,便可省去叨扰官府、于四海之间通行无阻。
果不其然,在那官兵细细打量玉符一番后,便即刻朝裴真意行过一礼,道一声“贵客请入”后,而后便错开身去,招手欲盘查下一位。
整个过程不同于盘查先前几位的繁琐详尽,反而是极为简单。
沉蔻一路上见多了此状,便也并不再同初次那般好奇,而是待裴真意收回玉块后便放下了车帘,复又坐回了裴真意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