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只闻拍岸的潮水声,似乎有花开了,熏染开清淡的香气,这是辰州最好的时节,河流在月下蜿蜒而行,随处都可入画。她独自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用做。
而此时在长安,这次的朝会从早开到了晚上,楚晙按住辰州折子,悠悠道:“世上还有这等古怪之事?既然可以下白纸,那国库空空,为何不下点银票呢?”
臣子们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说话,纷纷跪地请罪,楚晙手一挥道:“罪不在众位卿家,在那有心人等。都起来吧,今日议了一天的事,却没有议出个结果来,到头来却等到了这么一份折子。”
无人胆敢言语,但都能感受到皇帝的目光一一扫过自己,但事关藩王本就是人臣忌讳,稍有不慎引火上身,若是帮藩王说话,那又违背了皇帝的心意,毕竟信阳王对皇帝不敬之事已经传遍长安;要是顺着皇帝痛斥藩王,最后被藩王逃过一劫,那接踵而来的报复哪里是臣子承受的住的!早有先例在前,重臣因削藩之事获罪者比比皆是,何况首辅一言未发,六部尚书也没有说话,谁又敢妄言?
楚晙玩味地看着殿中的大臣,在她看来,信阳王哭先帝根本不值一提,如这等不入流的手段,动辄以孝道宗室相逼,就算信阳王哭死在先帝灵前她也不会眨眼……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信阳王真能这样死了,她也不介意赏她个体面,保她后人爵位不变,不过是往封地多派几个长史辅佐罢了。
她心中冷笑,啜了口茶温和地开口道:“信阳王是朕的长辈,也是宗亲之首。先帝在时也多有挂念,屡次与朕提及她,情谊甚笃。”
许多还未开口的大臣松了口气,看来皇帝的确是想放过藩王了,幸而那些话没说出口,免了一场灾祸。
楚晙淡淡道:“朕不信她会说出德行有亏这种话来,但此事闹的沸沸扬扬,朝野皆知,若是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但宗室的名声有损,朕也愧对先帝托付了。不如就这样罢,召宗正寺卿过来。”
严明华道:“既然是陛下的家事,臣等理应避嫌才是,请陛下容臣等告退罢。”
大家纷纷在心中赞叹首辅高招,但楚晙微微一笑,道:“阁老是老成谋国,但皇家无私事,哪里有避嫌之说呢。”
未过多久宗正寺卿入殿觐见,其实她也想和皇帝私下说说这件事,看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满殿都是臣子,见到此种情形,她心中一沉,觉得这事要黄了,思及那封信与几箱沉甸甸的珠宝,宗正寺卿还是决定说一说。
楚晙看着她道:“信阳王之事卿应当听闻了,依你所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宗正寺卿正义凛然地回答:“回陛下,信阳王安分守己,是为宗亲表率,如何会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要离间陛下与宗室。”
“言之有理,信阳王为人朕也略知一二,倒不似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宗正寺卿见皇帝态度平和,趁热打铁道:“陛下说的是,可见有些风言风语未必是真,所谓三人成虎,正是这个道理,还请陛下尽快决断才是。”
“宗室的事向来是归礼部管,”楚晙话锋一转,看向严明华道:“严阁老的意思呢?”
严明华附身道:“正是如此,不过礼部尚书现今不在京中,暂挂尚书品衔的乐大人前几日因病告假了……”
这么会这么巧,宗正寺卿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却听皇帝温和地道:“既然如此,为了一证朕与诸位藩王的情谊,让天下人知道,朕与宗室之间密不可分,断然不会有什么龌蹉——”
“要流言不破而散,那便请信阳王进京一会。”
第226章 海豹
晨起未闻鸟鸣, 先听见绿荫里传来阵阵清脆的铃响, 而后阳光顺着窗檐漫了进来, 只停在花柜旁一线, 便再也不肯向前了。如此以来,这屋中虽是亮堂堂的, 却并不燥热,风时不时吹进窗里, 夹杂着腥咸的海水气息。
清平站在楼梯边, 见掌柜正指挥着人以清水冲刷地面, 水顺着门边宽道流了出去,没一会地面就快干了, 院中又变的清爽起来, 清平这才走下来。掌柜见了她问好,道:“客人歇的如何?今日外头不热,风大的很, 客人可以出去走走,不过要当心下雨。”
清平作答后向她道过谢, 慢悠悠地出了客栈, 从一片树林走出, 在一条河边驻足,有船家过来,她便直接上了船,付了几个铜板后在另一条河道下了船,从台阶走上去, 便见到一条极为热闹的长街。清平先在一家店用了早点,才在街上逛了起来。
闽州果然名不虚传,这条街上货物种类繁多,叫卖之声不绝于耳,清平一路走下来,见商铺林立,奇货异物,琳琅满目,都是前所未见的东西。这长街呈环状,层层环绕,但另又分道路,好让车马进入。环中心则是闽州商会所在之地,朝廷在此设湛泊司便于管辖,至今已有二百余年。
清平只逛到一半便到了中午,便去茶楼用午饭。她照例坐在三楼靠窗的位置,遥遥可见一片蔚蓝,海天相接,偶然有飞鸟掠过,水潋滟,晴方好,当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今日却有些不大一样,这茶楼中安静非常,连方才上菜的伙计都不见了踪影,清平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叶,一道人影落在桌上,她微微抬头,那人自顾自在她面前坐下,从果盘中捏了颗朱果把玩。
清平颔首道:“邵公子。”
闽州风气开放,多有男子从商当家,这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其服饰也与中州大相庭径,手腕俱露,裙裾也不过脚;男子出门不戴帷帽,不乘轿,时常看到大家公子坐着长竹椅,毫无遮蔽地从闹市街头行过,对闽州人而言,这都是常态。
邵洺衣着华丽,头戴镶嵌宝石的华开,在阳光中极为耀眼,双手都戴着珠宝各色的戒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上敲着。与他相较而言,清平便显得格外随意,穿着并无什么讲究,邵洺抬起眼道:“家姐在长安给你添了些乱子,我已经说过她了。”
清平想到邵聪的样子便觉得有些好笑,道:“倒也不算什么麻烦。”
邵洺答道:“她本身就是个麻烦,若不是家中出了乱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借商队北上,将她送至长安。”
“如过你是说婚书的事,”清平喝了口茶道,“于我而言无妨。”
邵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你变了许多。”
清平嘴角一挑:“正如世事迁移,人总是会变的。”
两人一时无话,各有各的心思,半响邵洺才道:“辰州这般大的动静,人人都以为你在昭邺,必不会轻离。但你却到了闽州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仿佛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清平做了个手势道:“朝廷还没有对闽州动手的力气,光是辰州便要耗费上许多时间,你大可不必担心。邵家是钦定的皇商,若不是犯了大错,朝廷也不会收回名号。”
邵微为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放下手中朱果抛进盘中,道:“你不会无事到访,请说。”
“我的确是有一件事,因书信或会被人截下,便想借着此次机会来到辰州当面问你。”清平推开茶盏,看着他淡淡道:“当年在云州,你劝我尽早离开云州,当时你仿佛知道些什么,没多久邵家商队便将产业低价卖出,陆续从云州离开。我要问你,是不是云州后来所要发生的一切,你都早已经知道了。”
邵洺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阵恍惚。他犹自记得那天在戏台后看见她的情形,时隔多年依然记忆如新,昏暗的火光中她低眉垂目,是种难以言描的温柔,他转了转拇指上的戒指,低声道:“你信这世上有鬼神吗?我年幼时曾在一幅画上……”
他有些局促地停了下来,似乎极难开口,清平心念一动,问道:“在一幅画上见过……与我相似的人?”
邵洺一震,眉头纠结地道:“你如何知道的?”
清平慢慢道:“此事与鬼神无关,也不是什么天意使然。所谓天命,信则有,不信则无。”
邵洺捏着手中的一颗珠子,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道:“我不信命,也不信有什么神。是那幅画有古怪之处,以常人容貌相较,总能寻着一二处相同。”
清平反问道:“但我却生的极像,对么?”
邵洺点点头,清平侧头看向窗外,轻笑道:“若我真有这种能耐,呼风唤雨不在话下,你看我像吗?”说着她手伸出去挥了挥,外头依旧是阳光明媚,什么都没有变化。
收回手,清平神情淡淡地道:“这幅画是出自谢家吧?我却觉得奇怪,你们邵家远在闽州,如何能与贺州的谢家牵上关系?”
邵洺目中一凛,颇有些警觉的意味,话也放慢了许多,道:“邵家是生意人,生意遍布天南地北,结识他州之人也不稀奇,更远的云州我们也能搭上赚钱的路子,更何况是贺州?”
“是么?”听闻他言语中露出深深的防备,清平不觉得奇怪,只道:“那我倒是要请教一下,这八荒,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她目光中透出一种疏冷,抬手的动作极为果断,邵洺呼吸一窒,突然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话,避开她的视线轻声道:“我不知道。”
清平沉默良久后开口道:“你可以不说,但这一切迟早会真相大白,到时邵家又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