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一次的大战已经过了将近三年。这三年来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而他与昭乐却是越行越远。
战时积下的情谊,到安定时成为了如烟往事,再没有人去提起。
昭乐不提,他也不提。
“楚王亲临,实是我国之荣。”昭乐翘起嘴角,用谦恭的调子说着最冠冕堂皇的话。
楚政亦是笑着回应,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无论是谁来看,都会瞧出只是敷衍。
直到宫宴过后,才真正迎来了楚政一直期待着的相聚,他与昭乐的独处。
房,人也还是当年的人,就连三足的瑞兽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青烟都一如六年前的那个秋天。
昭乐站在楚政对面,合拢手躬一躬身:“本该是由我前往楚国拜会陛下,奈何我国国势微弱不似楚国朝中能人甚多,实在是脱不开身。”
“是么?”楚政绕过他,坐了下来。“昭乐,我只是来瞧瞧你,你不必跟我说这些虚话。”
“我所说的俱是心中所想。”昭乐转过身,扯动唇角,凝眸于他。
楚政苦笑着叹了口气:“你便是国中有人,也不会去瞧我,不是么?”
昭乐垂下头:“若是脱得开身,自然要往楚国去拜会陛下。只是,我身在太子之位,实在脱不开身,倒不如……”
“不必再说。”楚政扬起头,与昭乐对视,目光中的柔情尽去。“我今日前来只是为了同你叙旧,不想在此刻还谈国事。若是要谈论国事,还请殿下修书送往我国,本王同众臣商议后自然会有定论。”
昭乐咬了咬下唇,恶狠狠地低声道:“楚政!你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还我父王!”
楚政见他这恶狠狠的模样,竟是喜笑颜开。他抬手去拉昭乐的袖子:“这样才是我的小昭乐!”
“放开!”昭乐皱着眉,猛地一甩手,将袖子从楚政的手里抽了回来。
楚政偏头去看自己那只什么也没有抓住的右手,唇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过他很快便收拾起脸上尴尬的表情,换上了一副笑颜:“是我失礼了。”
昭乐抿紧了唇,表情严肃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无言地将手放到了楚政膝上。
“你不必如此。”楚政握住他的手,从自己的膝上抬起来,心里想着若能多握一会儿那该有多好,手上却只能将他放开。“此刻只有你我两人,你不必将我当作楚王,只当是个童年玩伴就好,用不着这样委屈自己。”
昭乐哼了一声,仍将手放回去:“这是齐宫,我的手愿意放在哪里,还不是楚王说了算的吧?”
“你若真心愿意放在这里,我不单不会拦你,还会觉得十分高兴。”楚政低头去看昭乐放在自己膝上的那只手,骨节清晰有力,指甲也修剪的十分整齐。这让他想起了昭乐的脚,他甚至还记得他脚心的弧度。“只是你此刻若是委屈自己,日后想起来定会不快。到那时候,我也一定会为此难过。”
“好,那我便不委屈自己了。”昭乐有些生气,绷着脸将手收了回来。
楚政苦笑:“怎么?被我道破机关恼羞成怒了?我只是……”
“我是气我自己太拿你当回事了!”昭乐打断他的话,站到他对面低头死死地瞪着他。“若不是瞧你信中说的可怜,我绝不会见你!”
楚政从天正十一年的夏天便开始给昭乐写信,在信中道尽了思念,一次次提及渴望与他一见。其实以楚政现在的实力,若他不问及昭乐的意见便自行前来,昭乐同样也要以极高的规格迎接他。
他没有那样做,反而是以一种极低的姿态来请求昭乐给他一个相见的机会。
这让昭乐很感动。
三年来,楚政每次给他来信时总会说很多很多的话,关于国家、关于天下、关于思念,却从来不提及天正九年那一战,从来不肯言及楚国给予齐国的帮助与恩情。
当面对强大的楚国和往日的恩情,若楚政挟恩自重,那么昭乐唯一的选择只有顺从。
然而楚政不会选择这样对待昭乐,他无法用恩情和实力来挟制昭乐,这件对别人能够十分平常便做出来的事,对昭乐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烛火跳动,影子在昭乐的眼中闪烁不定,在两人久久地凝眸相望中,昭乐说:“我记得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我也时常会想起四年前你来我营中的时候,你为我洗脚……恐怕这天下能劳楚王陛下给洗脚的,也只有我姜昭乐一人,是不是?”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如同无声一般。
“不错!除了你,天下再不会有第二人能有此殊荣!”楚政的笑容里有几分落寞,包含着月光的温柔。
☆、第二章 真心,也是斗争 (2296字)
昭乐弯下腰,神色认真地将自己的脸贴近楚政的脸,唇在他耳边缓缓开合:“你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热气呼到了楚政的耳朵上,如同一把密钥,企图打开他心中最隐秘的渴望。
“当真?”楚政的眼中充满不可思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会是昭乐能说出来的话吗?或者说,这话可是昭乐真心实意想说的吗?
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昭乐给他的答案:“自然是真的,我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昭乐同他说这句的时候,楚政刻意地躲开了他的眼睛,眼睛流露出的情感往往比嘴巴里说出来的更加真实。楚政不敢去看昭乐的眼睛,他很怕从昭乐的眼中看出真实,他宁可选择虚假。——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
楚政抬手搂住昭乐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却还是不敢将他一把搂进自己怀中,生怕一时鲁莽惹恼了他:“能得你今日这句话,楚政便是他日战死疆场,此生亦可无憾!”
“若有朝一日,你战死疆场,必将是我今生第一大憾事。”昭乐的唇抵在楚政耳边,语调认真至极。
这样的相拥,虽仍有隔阂,对他们来说却已是再温暖惬意不过。在这样动荡的年代里,这已是难得,又怎好继续奢求?
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月已中天,半弦月悬于天际,渌水宫中的梅花踏着月色送来芬芳。昭乐站在书房门口,微笑着与楚政道别,同他定下明日之约:“明日朝堂事毕,定去拜会楚王陛下。”
抬起头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了一直等着书房阶下的那个青年,被称为‘战场之花’的项梁。不经意霎时变成了刻意,他上下打量着阶下的项梁,白脸黛眉,长相英俊,倒是衬得起‘战场之花’的美誉。
楚政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却在雪地上留下长长一串脚印,从昭乐身边一直延伸出去。
昭乐望着这串脚印,用目光追随楚政的脚步,一步一步,从身边走到阶前,一阶阶踏下去,走过楚政所走的路。忽然一串脚印变作了两串,在提醒他,还有一个人跟随着楚政步伐一同离开齐宫。
他脸上的笑意尽去,绷起脸来吩咐宫人扫尽地上积雪。转过身来却又笑起来,笑自己。
忽然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放下了心中的那把刀。他像是在惩罚自己一样,站在雪中,用寒冷惩罚自己贪恋楚政的温暖。然而,寒冷无法使他心中的那头名为‘思念’的野兽停止躁动。
昭乐摇摇头,妄图将方才那些微的情丝从体内剔除,奈何那一个拥抱便已是永久。
他从未这样期盼过月落日升。
在寂寂黑夜中,他笑过后,终于沉寂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