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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鸣西风_58

    水中的挣扎终于停止了,最后一个气泡从水底升起,只在水面上停留了片刻便无声无息地幻灭。宇文熠忽然发疯般狂吼着将苏凌提出水面,拖到岸上。
    呼吸已经停止,宇文熠迟疑着伸出手在胸口一探,还有微弱的心跳。手像是被火烫了般收回,一种不知是惊喜还是憎恨的情绪从四面八方、血液深处涌来,将这位年轻的君王牢牢包裹。
    “来人,快来人,把他救醒。”将浑身冰凉的苏凌搂在怀中,宇文熠张皇失措地大喊。
    八十七
    翻滚的黑云吞去夕阳的光芒,只在边沿处露出殷红的血色,那血色渲染了周围的黑气,像是想要隐藏却有刻意昭示着的残忍。不知何时,已是雷电交加。
    横跨天际的闪电如同一把挥舞着个长刀,欲将天地一起撕裂。惨白的光闪过,雷声震耳欲聋,山林除了风声和雷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在苍天的威严面前,万物都在瑟瑟发抖。
    豆大的雨点刚刚落下便连成了线,片刻间又化作了雨幕,把天和地模糊成了一片,地面上很快便积起了一个一个的小水坑。
    手脚一片冰凉,呼啸的狂风将大树吹得东倒西歪,肺里的水还没完全清净,刚才又呛进些雨水,带出一阵咳嗽。伴着这阵咳嗽,伤处被牵扯得剧痛,几乎无法呼吸。
    苏凌动了动身子,想往高处爬一些,免得水淹没了自己,刚刚一动,便痛得又躺了回去,看来接好的骨头定然是又断了。
    用手指抠住地面勉强向高处挪动,一尺多的距离竟然耗费了一盏茶的工夫,虽说暂时脱离了危险,但看这个架势,用不了多久,雨水便会漫上来。
    宇文熠终于还是没有淹死他,却把他丢在这里自生自灭。苏凌不禁苦笑,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不要说是这样恶劣的天气,就算是平时风清气和的时候也绝对没有办法自己回闳都。
    或许,就那样死了反而是解脱,痛苦也好,责任也好,耻辱也好,希望也好,都被埋葬在那一片清澈的湖水里,再也不用袒露在世人刀锋般的目光下。
    苏凌使尽全力又向前爬了尺许,感到力竭,靠在斜坡上大口喘着粗气。
    周围的大树在狂风中疯狂摇摆着,黑影憧憧,魔鬼般张牙舞爪。雨水越积越深,冲刷着松软的地面,浑浊的泥浆已经将腰以下完全淹没。
    身上的温度降得厉害,苏凌似乎被这大雨打懵了,头脑开始发晕,竟然想起了当年和肖浚睿在河里游泳的情景。他在前面游,肖浚睿一直跟着他,半步也不离远,半步也不靠近。
    “王爷,你看,鸳鸯。”没有声响。他回过头,只见肖浚睿正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中全是痴迷。
    “王爷,王爷?”肖浚睿依旧傻傻地望着他。
    “浚睿!”他提高了嗓门,肖浚睿这才醒过神来,对着他毫不尴尬地一笑。水珠扑簌簌地从他发际眉间滴落,眼神里泛着说不出的温柔,恰似傍晚的阳光照在河畔的青草上,把他的心勾动得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哪里也不想去。
    身边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终于有树不堪重负被连根拔起。苏凌被这巨响惊得清醒了些,眼见雨水涨了上来,又费力地向上爬了几寸。
    那时的河水是清澈见底的,风温柔得象情人的抚摸,水底有游鱼自由来去,下还有白鹭扑腾腾飞起,被阳光照亮了翅膀。回忆如同梦境,美好却恍若隔世,偏偏在这个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在他在烂泥坑里挣扎着求生时,那份几乎要被遗忘的美好感觉却从心底袭了上来,仿佛是为了个这个濒死的人最后安慰。
    远处的山涧中传来一阵急切而嘈杂的声响,像是马蹄,又像是风吹石头的声音。
    这里是皇家御苑,怎么可能会有人来?求生果然是人的本能,即使到了这步田地,自己对生还是有着期待。想明白这点,苏凌反倒释怀了,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
    声音越来越近,在面前猝然停下,苏凌猛地睁眼,雷电交加中,宇文熠勒马而立,狂乱的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飞舞晃动,忽明忽暗,变幻莫测。雨水从面颊发际上纷纷坠落,眸子在电光中闪闪发亮,温柔坚韧而又痛楚。
    这副景象似乎同记忆中的什么东西重叠起来,苏凌艰难地伸出手:“浚睿……”这一声轻轻的呼唤被风雷吞没,唯一的痕迹,便是嘴角绽放出的那朵春花般的笑容。
    宇文熠咽下一个苦涩的叹息,翻身下马,抱起苏凌。怀中人的人已经昏睡过去,冰冷而惨白,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宇文熠泥塑木雕般伫立在狂风暴雨之中,你赢了,朕终于还是被你迷惑,终于还是……放不下你。
    但,朕不能被你迷惑,朕是大燕的君王,不是你的熠。而你,无论如何改变,也都是敌国的俘虏,或许还包藏着祸心。朕所该给你的,可以是恩典,可以是宠幸,甚至可以是占有和玩弄,唯独不应该是——爱。
    拂开覆在面上的黑发,宇文熠无声地笑了。
    八十八
    这一次,苏凌的病情越发沉重,原本已经愈合了大半的骨头全部断裂开,需要重新接骨,加之受了严重的风寒,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
    其间刑部加紧对洛秋拷问,十八班酷刑几乎用尽,那洛秋体无完肤,筋骨尽断,却依旧一口咬定“血咒”是自己无意间购得。
    宇文熠下令多方调查,更私下让薛正将苏凌和洛秋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什么疑点来。即使是这样,宇文熠依然觉得,苏凌和这事断断脱不了关系,若换了别人,不管有没有证据,只这份怀疑便可取他性命,但对方偏偏是苏凌。
    “苏公子,你是怎么和洛秋勾结谋害太上皇的?”薛正的声音已经有些无奈,这个差事实在不好办。
    “苏凌是笼中鸟,一举一动皆有将军的部下监视着,我有没有勾结洛秋,又是如何勾结洛秋的,将军不是最明白么?”
    除了与洛秋有过交往这件事,其他一切痕迹都被抹去,包括洛秋送的那副画,苏凌也花了好几天的时间重新临摹了一遍,新临摹的画与原画几乎一模一样,只有把那株毫不起眼的“血咒”换成了芍药。画上的题诗虽是讲“血咒”的习性,却无多大破绽,唯独结尾两句“谁得长相忆,紫茉叶如丝。”初时令苏凌极为不解,几番苦思后,怀疑这紫茉或许便是“血咒”的解药,如此的话,便是一大破绽,为谨慎起见把紫茉改为了寒梅。
    两天前,薛正已经把这幅画翻出,并命当时负责传递的人和检查过此画的侍卫进行了辨识。只是这画面本就繁复,又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那两人当时虽都仔细看过,却哪里分辨得出这般细微的差异,端详来端详去,都称这便是当日洛秋送给苏凌的画。这样一幅画自然看不出任何破绽,即使洛秋现在开口将他供出,也拿不出任何证据。而小雅斋那边,苏凌也自忖自己掩饰得颇好,应该不会被发觉。
    正因为这些原因,任薛正如何询问,苏凌打定了主意要咬紧牙关绝不承认。
    薛正拿他实在没有办法,打也打不得,逼也逼不得,这算是哪门子的审问?想去向宇文熠禀报,但一想起宇文熠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就遍体生寒。
    前些日子有大臣上表,称皇帝子嗣单薄,请其充实后宫,宇文熠看了这奏折只是一笑便丢在了一边。从御苑回来,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不仅下令大选秀女,还叫元珏为他选了七八个男宠送进宫去,夜夜笙歌,欢宴不绝。其中以伶人出生的柳清宵最为得宠,已被封为“玉宇君”,还把寿春宫改名为“清宵殿”,供其居住。
    “君”原本是个正常的爵位,但自从大燕第二代皇帝宇文责厚将自己的三名男宠封为“君”,并纳入后宫之后,“君”便成为了男妃的专用称谓。大燕历代帝王都有不少男宠,但能被封为“君”的却寥寥无几,包括宇文纵横在内的前几代皇帝都没有册封过男妃。这种名分的确立代表着地位和身份,皇帝对柳清宵的恩宠如此惊人,一时间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成为了闳都城里继洛秋弑君之后的又一热门话题。
    君王好色,寡人之疾也是常情,其实薛正又何尝不明白,若宇文熠若是真的想治苏凌的罪,直接交给刑部不是直接得多?让他这个并不擅长刑讯的侍卫长来追查,也许本来就有着不想把这件事公开的意思。只是天威难测,做皇帝的最恨的便是臣下擅自揣摩自己的心思,薛正虽然有这个想法,却也不敢怠慢,只有认认真真地查下去。
    “苏公子,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肯招供了。”
    “薛将军要我招供什么?我与洛秋相识原本就是因为陛下,其后也只有寥寥几次见面,而且都有将军的部下在场,苏凌能够做什么?”
    苏凌这样一说,薛正反倒没了言语,沉下脸冷冷道:“苏公子可是觉得我拿不出证据才会这般抵赖,你可知,那洛秋这么些年来只与你有过交往,若你不是他的同谋,又会是何人?我只需找出跟你联系的人,立时便能真相大白,你可相信?”
    “将军此言差矣,凌虽对那洛秋不甚了解,也知道他好医成痴,与城里的各家医官药铺都颇有往来,怎能说只和我交往?如若将军不顾事实,非要陷害于我,苏凌自然无话可说,将军只管去查,看我到底和谁联系过。”说完闭上眼假寐,摆明了一副不会再说话的样子。
    眼看这场审讯三言两语便草草收场,薛正倒也不生气,起身离去,出门后特意嘱咐了侍卫把苏凌看紧,这才入宫交旨。见到宇文熠也没有多话,只是如实奏报。宇文熠依旧注视着手中的奏折,只是漫不经心道:“慢慢来吧,其实朕也只是有点怀疑,以后多留意便是。你也辛苦了,赏金百两,回去休息几天吧。”
    宇文熠是有名的赏罚分明,而薛正什么也没做,甚至连审个人犯都不成反被对方顶得无言以对,却莫名其妙地得到赏赐。薛正不禁有些汗颜,慌忙谢恩退下。
    端坐的宇文熠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批阅奏折,微微颤动的冕旒挡在前方,遮住了往来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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