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他堂堂一州之丞,明明早就说定的事,却才过十天就反悔,若照云知意上辈子的脾气,定是脱口一句“各州笑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管那么多”给他顶到肺气不通。
    好在现今的云知意再无前世那股轻狂鲁莽。
    她耍赖似地笑嚷:“我年稚历浅,不懂那么多人情世故的。反正您是州丞大人,不能出尔反尔。若您偏要反悔,转头我出了这府衙就叫人去满街敲锣打鼓,到处说田大人为老不尊,哄骗年轻后生!”
    这胡搅蛮缠的一招算举一反三,从霍奉卿偷师来的,却好用到出乎云知意的预料。
    田岭揉着太阳穴笑瞪她:“你可不是这样的啊。打哪儿学得如此泼皮无赖?”
    “我冬日里去了一趟槐陵,您知道的,”云知意笑眯眯地搅混水,“跟小田大人可学了不少。”
    “若真是田岳那小子将你教得如此泼皮,我打断他腿!”田岭没好气地苦笑妥协,“行吧,我老人家还真怕你耍赖犯浑地坏我名声,只能由得你了。”
    云知意起身执礼:“多谢田大人成全。”
    田岭摆摆手,加了个但书:“但是,之前我也同你说过的,我能做的只是同意你领待用学士牌。至于钦使会不会点你去用,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事。”
    “田大人放心,这事我不会赖在您头上的,”云知意笑道,“我自己再想法子。”
    田岭笑捋长须,话里有话:“到底是云氏的姑娘,旁人办不到的事,在你这里就是容易。”
    钦使出京往各州,是直接受命于皇帝陛下,名单并不通过朝中任何一部。
    也就是说,在钦使本人持陛下手谕直接前往各州府接洽之前,连各地州牧、州丞也不能确定具体是何人来代天子巡察本州。
    田岭何等老辣?只听云知意说一句“自己想法子”,就立刻明白这份笃定背后的意思是,她知道来的是谁。
    这就意味着,云氏允许云知意动用的官场人脉,或许远远超出他的预估。
    云知意笑笑,半点没有掩饰或否认的意思,反而若有似无地肯定了他的揣测。“所以啊,待我明年回邺城,请您千万要给我个机会。有些事您指哪儿我就能打中哪儿,换了旁人未必行的。”
    其实,既田岭在她的有意引导下,已依稀明白她被家族允许调动的人脉范围到了何等程度,无需她说这番卖乖讨巧的话,也定会重用她。
    就如上辈子那般。
    但是,上辈子的田岭用她来借云氏之力,却也防备着她。因为她的态度太过强硬中立,田岭毫无把握收服她,便做着“一旦有异动,用完即弃”的打算。
    此次她释放主动释放善意,所没有明确表示要站队,但在田岭看来多少有点拉拢她成为“自己人”的希望,而这点希望,就是她自保的筹码之一。
    果然,田岭不但亲自送她出府衙,还慈眉善目地嘱咐一句:“霍奉卿是确凿会进州牧府任职了,等榜这些日子他就已忙着在州牧府内参详各类典章、记档,将来必是盛大人左膀右臂。你俩素来不对盘,待你明年回来,可千万莫与他互别苗头啊!”
    “多谢田大人教诲,我记下了。”云知意笑得灿烂,心中却明镜似的。
    这老狐狸分明是正话反说,就是在暗示她到时别忘了继续与霍奉卿对着干。
    往后她若与霍奉卿斗得个如火如荼,甚至卯起来动用云氏的力量对他及州牧府围追堵截,那就是田岭真正想看到的。
    他希望云知意能彻底为他所用,成为州丞府继续钳制州牧府的一柄全新利刃。
    这样,就算新一代的年轻官员成长起来,原州官场格局开始改变,他和同党也能继续躲在幕后坐收渔翁之利。
    上辈子云知意没有留心去参悟这些事,如今都懂了。可惜眼前的田岭打错算盘,同样的错,她不会再犯第二次。
    ——
    立夏揭榜之后的半个月,任用名单就出来了。
    云知意,待用学士。
    霍奉卿,州牧府考功令,直属州牧管辖,佐州牧诸事,并兼官员选拔与考核之责。
    陈琇,州丞府记事官。
    顾子璇,州丞府兵曹令,佐州丞对接军尉府诸事。
    ……
    虽这些人都要等到五月初才正式到任,但这任用名单一出,邺城哗然。众人最惊讶的当然是“榜首之一的云知意竟成待用学士”这个重点。
    不过,这名单引发的热议只持续了两日,到四月廿八这天中午,就被另一个消息取代——
    槐陵北山,出了大动静。
    第四十二章
    南郊望滢山,云氏祖宅内。
    午饭还没吃完,云知意得了禀报,立刻放下筷子,毫不顾忌形象地冲进了自家鸽房。
    “邱祈祯得手了?!”她惊喜道。
    值守鸽房的文书先生与小梅双双笑得见牙不见眼,猛点头。
    文书先生递出那张消息纸时,激动得整个人都在抖:“大小姐,这是从槐陵传回来的消息,邱祈祯确凿是得手了!”
    邱祈祯虽赋闲多年,但毕竟是当初在国境上御敌千军的悍将,绝非寻常散兵游勇可比。他救出那些孩子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惊人速度。
    三月底才从临川出发,带人赶到希夷山与宿家人马会合,再从希夷山绕秘径奔赴槐陵北山,在偌大的山中精准搜到神棍窝点,救人、撤退,前后耗时仅仅一个月!
    “怎么样?我那株龙血参给得不亏吧?!”云知意难掩兴奋地抬高下巴,得意地对小梅道。
    小梅乐得词穷,只会连声认同:“不亏不亏!值!太值了!”
    云知意眉开眼笑,认真看完消息纸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消息纸上没法絮叨详细经过,只简单写了:四月廿九前。五十一。邺城南河渡码头。
    在最初给邱家去消息时,云知意就说过,若有孩子想回家的,便不要强行带走,任他们自去。
    看来,被救的孩子里只有五十一个是不愿回家的。
    她心中大致有数,立刻吩咐文书:“给淮南、庆州两地的积善堂去信:淮南堂接收三十一人,庆州二十。告诉两边主事人,仔细将孩子都过一遍,适合读书的就送去读书,读不进书的就送去学艺,总归要让他们将来有能营生糊口的本事。”
    像云氏这样的门第,铺路造桥、收容孤儿等善举必不可少。
    云氏在许多地方都建有“积善堂”,长期收留因各种原因而无人照拂的孩童,荒年也会牵头对百姓施粥之类。
    各地积善堂每年的花费,都由云氏在当地的产业分出小部分盈利来负担大部分,同时接纳当地豪绅乡贤的捐赠,一处多养活二三十个孩子问题不大。
    语毕,云知意又转头吩咐小梅:“让柯境、郑彤带人去南河渡码头准备好船只,邱祈祯最迟后天就会将孩子们送到,让他俩在南河渡码头等着接应。”
    小梅应声而动,立刻去寻郑彤、柯境夫妇。
    ——
    安排好诸事后,云知意神清气爽地从鸽房出来,却有婢女匆匆来秉:“大小姐,顾家小姐到访。”
    云知意愣了愣,看看天色已近正未时,料想顾子璇应当已吃过午饭了,便道:“好。你去桃花林的亭中备好茶点。”
    顾子璇突然登门,是特地为她带来一个大消息。
    一见面,她就扑上来挽着云知意的手臂道:“你还不知道吧?槐陵县出大事了!今早槐陵快马来报州府,这半天下来,城里都快闹炸锅了!”
    “出了多大的事?”云知意才在鸽房看完槐陵来的消息,当然清楚是什么事。
    两人挽着手进了桃花林中的八角亭,相对落座。
    婢女上来为二人分茶的当口,顾子璇已按捺不住,眉飞色舞道:“据说是前天半夜里,有一帮不知从松原还是临川流窜过来的山匪进了槐陵北山,将北山里那帮槐陵本地山匪杀了个落花落水,再将他们老窝洗劫一空,就旋风似地就逃个无影无踪!前后不到三个时辰,啧啧,简直太凶猛了!”
    云知意忍笑抿了口茶。“冬日里我在槐陵县府见到田岳时,他就说代任槐陵县令后数次出动治安吏剿匪,却都无功而返。我还当槐陵的山匪多悍,竟这么轻易就被人黑吃黑了?”
    顾子璇连连摇头叹息:“可不就是说么?现在城里都在骂田岳和槐陵县府是一群废物点心,槐陵那头只怕也闹翻天了。官府剿匪数次却无功而返,还赶不上一群外头流窜来的匪帮能干!田岳和槐陵县府这脸真是没处可放,只怕田大人这会儿正头疼到恨不得手刃亲子呢。”
    云知意只能跟着笑,没敢说那可是当年在临川的边境上杀到北狄人胆寒的邱祈祯。
    槐陵北山里不过一群神棍,在邱祈祯和他那群同袍府兵眼里,只怕与小鸡崽子没两样,宰割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顾子璇喝茶润了喉,又接着道:“听说槐陵那帮山匪被人抄了老窝后,死的死、逃的逃,天亮后山里就跑出来不少病恹恹的小孩子,约莫有七八十个!”
    “是山里猎户家的孩子吗?”云知意明知故问。
    顾子璇摆摆手:“嗐,那怎么可能?我爹说,北山是槐陵最偏远之处,走十几里山路也见不到几户人家,再能生也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眼下城里风传,说恐怕是那些山匪从乡镇上偷走的孩子,就不知山匪将那些孩子掳去做了什么丧尽天良之事。”
    云知意抿了抿唇:“乡镇上被偷走这么多孩子,怎没听闻他们父母报官的消息?如今槐陵县府做何应对?进山去查了吗?”
    “要不怎么都在骂田岳和槐陵县府呢?”顾子璇颇有点恨铁不成钢,撇了撇嘴,“槐陵快马来报,说当日天亮后一接到消息就派人进了山,搜到那帮山匪的老窝,但里面已被洗劫一空,什么线索也没有。”
    云知意冷哼一声:“雁过尚且留影,怎么可能什么线索都没有?”看来可以完全确定槐陵县府就是有鬼,进山后根本就没认真查。
    “早上田大人接报后,就立刻派了他的近随属官带人赶往槐陵,”顾子璇耸了耸肩,“不过也不知怎么回事,这消息没一个时辰功夫就街知巷闻了。百姓都说田岳既是田大人之子,再由州丞府派人去接手重查的话,只怕会对槐陵那帮官员有所包庇。近午之前,有两拨百姓自发聚集到了州牧府门外,跪求盛大人火速派人去槐陵,监督州丞府的官员彻查北山匪帮窝点。”
    云知意挑眉:“盛大人答应了?州丞府也无人异议?全州治安诸事,一向都是州丞府辖下治安司直接经手,如今越过州丞府请盛大人出面,岂不是打了田大人的脸?”
    “那也没法子啊,群情激愤的风口浪尖,便是打了脸,田大人也只得受着。谁叫田岳是他儿子呢?盛大人与他会面磋商了不到半个时辰,但应该是达成共识了。”
    顾子璇突然想起什么,又唏嘘道:“一谈妥后,盛大人就亲自带了一队人,马不停蹄赶往槐陵去。我出城门到你这儿来之前,邺城百姓正夹道欢送呢!对了,霍奉卿也跟着的。”
    “哦。”云知意漫应一声。
    顾子璇长长叹气:“不管怎么说,只盼盛大人和霍奉卿他们去后能很快查清真相、平息局面,给那些孩子和百姓一个说法,别真让事情闹大了。”
    云知意垂眼轻道:“希望吧。”
    但她猜,盛敬侑和霍奉卿不会轻易让局面平息,恐怕他俩这趟槐陵之行,目标就是将事情搞大!
    若没有这两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槐陵县府快马报到州丞府的消息,怎么可能在短短一上午就街知巷闻、民意沸腾?或许,所谓“自发聚集到州牧府门口请愿的百姓”也有猫腻。
    说真的,云知意虽理解他们的大局,也知道他们眼下就是要借此事之力,名正言顺从田岭手中抢夺第一份实权。
    但她还是很难心平气和地认同这些手段。
    顾子璇并不知她心中所想,饮茶之后,拿起一块桃花酥咬在齿间,含糊调笑:“霍奉卿这趟去槐陵,最快也得半个多月。到时你也该随钦使离开邺城了。这算不算‘劳燕分飞’?”
    “劳什么燕?”云知意嗔了她一眼,“这叫眼不见为净!”
    一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明年今日,云知意不会再是现在的云知意,霍奉卿也绝不会再是如今的霍奉卿。
    到那时,他俩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
    云知意不愿再往下想了。
    ——
    对面的顾子璇见她神色淡淡伤怀,便贴心地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是打定主意要去做钦使跟班?”
    云知意敛神抬眸:“对。怎么了?”
    “你可知道此次来原州的钦使是谁?”顾子璇眼神复杂,轻咬笑唇。
    云知意颔首:“丞相少史,沈竞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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