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室门口。
尚源、宋慕辰、苏无恙叁个人以一种压抑诡异的状态在门口,因为宋慕辰又例行每日“依依不舍”了,不过今天的他没有哭闹,反而异常安静地拉着她的手。
最近这几天,他不发病的时候确实越来越不像刚刚苏醒那会的孩子模样,反而越来越沉默寡言——就像在不断成长。只不过他近乎偏执的占有欲还是丝毫未减。
“苏苏,你能蹲下来吗?”
苏无恙不明就里,她以为让她蹲下来是因为他要抱她,但是宋慕辰只是在轮椅上坐着,眼睛直直地对着她的脸颊,好像在认真盯着她看一样。
“你怎么了?”她皱眉。他的眼睛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无神了……她怀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但是他完全没有反应,苏无恙随之微微失望。
宋慕辰想了很久,才说:“苏苏很希望我的病都治好吗?”
“当然啦。”苏无恙快速点头,心想这是要开窍了吗?终于要好好配合治疗了吧。
宋慕辰的眼睛里似乎有衰败的星辰在不停陨落,漂浮的宇宙尘里点点哀伤失落。
她明明不喜欢自己,却希望自己的病变好,到底是因为什么?那隐秘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愿意承认。
他最后抚摸了一下她手上刚戴上的戒指,似乎在安慰自己,也在确认什么事情,最终还是放开了她的手。
苏无恙满意地拍拍他:“好好配合医生,我先回房间。”
她背过身走回房间的时候,他转过头看着她的背影,眼尾微微下垂发红,放在轮椅上的手指不断收紧泛白。
……
苏无恙又在去卫生间的路上遇到了尚源。
这次治疗还没到一半,宋慕辰应当是不会醒过来出现在门口。
苏无恙知道尚源一定是有话对她说,她其实也有话对尚源说:“尚医生……昨天你提的建议,我想是不是不应该操之过急?你知道,他听到了你的建议,昨晚就犯病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循序渐进,你觉得怎么样?”
尚源的脸突然涨红了,这个治疗方案本身就不该现在施行,他依着自己的私心却差点坏了大事,他甚至都不敢跟徐景商量……
所以万分后悔的他听见苏无恙的话之后松了一口气:“我也觉得你说得对,那么过些天再施行吧。”
苏无恙点头,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尚医生,不知道他的记忆恢复了多少呀?”
昨晚宋慕辰的表现……不太像一个未经人事的十二岁孩子,她有点怀疑他恢复了一部分记忆。不过这应该是好事,恢复记忆也应当算是他病情好转的一大标杆。
哪知尚源的脸更加涨红。他哪能告诉雇主,病人对于催眠治疗似乎免疫力非常强,他根本探查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他出身农村,本来逞强接这个活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怎么能承认自己一无所获呢。
“……他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以免她问得过多露陷,最好的方法就是说没有恢复记忆,“记忆的问题,时间应该比较充裕,不用着急。”
苏无恙皱眉叹气。宋慕辰是时间充裕,但是她不想陪他耗下去了啊。
“那有没有什么加快恢复记忆的方法?”
这题尚源会,毕竟这是精神心理学比较基础的理论知识:“最快的方式就是陪他回忆过去,陪他去以前你们印象深刻的地方,不动声色地重复模仿以前发生的情景。”
“哦好的,”这事不难,“对了,尚医生出来是有事找我吗?”
尚源的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她。还能有什么事?他不过是想出来多看她几眼。
“没、没事,我就是想跟病人家属谈一下今天的治疗进程……”尚源勉力让自己正经起来,“今天催眠治疗之前我给病人做了一个小小的智力测验,我认为病人的心智已经大半恢复,这是一件可喜的事情。”
苏无恙惊愕地点头。恢复了?这么快?
没有记忆支撑,也能恢复心智吗?这有点不合常理吧……
而且他最近的状态时而像大人,时而还是像小孩子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
回到房间之后就在想,以前跟宋慕辰到底有什么过往,能帮助他恢复以前的记忆呢。
想来想去,发现她根本不记得多少了,或者说,宋慕辰这个人在少年时期给予她的就是一个模糊的不重要的陌生人的形象。
唯一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让他给自己当情人羞辱他的时候,因为那段时间她终于压了他一头,感觉非常出气。
在伦敦的日子因为没过去多久,倒是比较清晰,但现在在国内,很多情景都无法还原。
让他回忆他们曾经一起弹过琴?
但是在伦敦的那场车祸,宋慕辰的手好像已经不能弹琴了诶……
最后她想到,要不去一趟实验高中?不知道能不能唤醒他的一些记忆。
一不做二不休,宋慕辰治疗完当晚吃完饭,她就让司机带着他们两个人去了市里,到实验高中门口停下,推着他进去。
学校自然有宋家参股,要想进门其实很简单。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熟悉?”苏无恙满怀期待地一边推他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走,一边低头问他。
宋慕辰自进了学校大门之后,轮椅上的手指就不自觉地收紧,脑海里闪过一些琐碎的画面,可是他很慌乱,因为他本能地排斥这个学校,本能地觉得这里承载着他最痛苦的记忆。
到了操场上,苏无恙在主席台旁边的一排排宽台阶停下来,陪他坐在旁边。
“这里就是我们上学的地方,每天都要在这里跑操……不过我对操场还是有些讨厌的 ,因为测800米真的很痛苦……”
说到这里,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漆黑的瞳仁在微微战栗,呼吸急促。
800米。他抬头看向终点线那里,仿佛看到一个少女跑过终点扑在一个白衣少年怀里,那样亲密缱绻,将他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随之他又看见了,在这个台阶附近,她似乎对他冷淡了好些时间,他满心惶恐地问她需不需要他陪着跑800,她生怕别人看见他们在一起一样,飞快地甩开他的手,恨恨道:“滚!”
那一刻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苏无恙还在旁边不停地说着琐碎的小事,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人身体僵硬,呼吸急促却微弱,在黑暗中眼泪如穿线的珠子,悄无声息地滑落。
他闭上眼睛缓缓回想,一段段撕心裂肺的场景令他痛得牙齿打颤,但是那些回忆里有她,即使痛,也不愿放弃回忆。
他全都想起来了,在这个青春洋溢的校园,她对他的厌恶和冷淡,她对另一个少年的维护和欢喜,他绞尽脑汁,都得不到她一丝青睐。
“……高一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背政治……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数学老师那个好玩的腔调讲题……哎,你呢,有没有最喜欢的事和最讨厌的事?”
她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他呆滞地看着她,夜晚昏暗的操场上她看不清他的脸,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流着泪,贪得无厌地细细观察她的眉目。
“我最喜欢的事……是跟你在一起。”他略带哽咽地说。
苏无恙终于发现他的异常:“你怎么……”又哭了?
苏无恙撇撇嘴,今天尚源还说他心智恢复了很多呢,这种根本就没有伤心事还动不动就哭的样子,分明就是个小孩儿。
“我最讨厌的事……是你离开。”他没有回答她,继续说道。
“好啦,你看我这么长时间真的离开过你吗?还不是你胡思乱想。”
宋慕辰还是没有回应。
的确,她这段时间伪装地很好。可是那段痛苦的记忆里,她不止一次地离开他的身边去找江子陵,让他在漫漫无际地黑夜里守着惨淡的烟花等待她的归来。
在最后那一天,她毫无留恋地走进机场的安检口,他怎么嘶喊都换不回她一个回头。
他最讨厌的事,就是她的离开。
苏无恙试探着摸了一下他的脸,发现他已经满脸冰凉,眼角还在不停地渗出晶莹。
心道这小孩儿真的麻烦啊。
眼珠子转了一圈,她凑过去吻住他的唇,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一震。
这招应该管用。她学着他的吻技,撬开他的唇齿,与他的舌尖共舞,辗转之间,就被他夺了主动权,以更激烈的吸吮回应她。
缠绵悱恻时,他微微睁开双眼,想从她沉醉的表情里看出一丝象征动情的羞怯。
可是没有。
绝望地闭眼之前,他看到远处操场外校园的路灯下,一个颀长的身影伫立。
他的脸上满是阴鸷和怨毒,看着他们纠缠在一起的画面,抬起手似乎在听电话。
那个人,那个人……是江子陵。
记忆里那个她永远以完全依赖的眼神看着的少年,那个温润如玉儒雅随和的少年,总是能不动声色地从他身边抢走她的少年。
宋慕辰抱着苏无恙的双臂猛然收紧,指尖无法控制地颤抖。
苏无恙推开他,气喘吁吁地问:“怎么了?”
他再次抬头看向那个方向,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苏无恙见他黑沉的瞳仁似在颤抖,转过头去看后面,发现什么也没有,这才反应过来他根本看不见。
“没事。”他心有余悸地抱住她,还好她没有看见他……他会不会再一次把她抢走?
而且,记忆里的江子陵,从来没有过那样怨毒的眼神……
他的心脏,因为惶恐而不规律地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