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国公府一帮人直接冲进他的铺子,不由分说就将他拉到这府衙,闹出了好大动静。
是了!一定是那小厨娘!
钱得财想起方才关鹤谣站在人群里冷冷看他的样子,眼中闪过凶狠的光。
他就知道那小厨娘狡诈得很,一定是她出了馊主意,所以国公府先骗他不再追究,又反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堂堂国公府,和他较什么劲啊!
钱得财冷汗直下,挪了几步想去和廊柱边的衙役套套话,可对方只是斥他站好,就一言不发。
提心吊胆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前堂唱名,钱得财哆嗦着随衙役走上堂去。
第73章 金陵少尹、上公堂 关鹤谣心中暗叫不好……
钱得财两股战战上了公堂。
他心中有鬼, 将将站定,根本不敢抬头。
黑户关鹤谣不能正式上堂作证,只能充作热心市民, 混在堂外人群中看审。
她看着颤颤巍巍的钱得财, 心中默数,一、二、三。
“扑通——!”钱得财特别配合地跪下了。
金陵府少尹——盛浺对了堂下之人名姓籍贯,验明了正身,而后喝道:“钱得财,你继子胡和儿诉你为父不慈, 百般虐待,可有此事?”
钱得财愕然抬头。
他才发现身边站着的不是关鹤谣,不是李监局, 不是信国公府任何一人,而是他的继子!
那臭小子鼻青脸肿, 歪歪立在堂下,见他抬头还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他诉我虐待?!
反了天了!
看我回去不打死他!
这从未设想过的突发事件,让钱得财核桃仁大小的脑子完全反应不过来。
“这是——”他下意识就要质问小胡,却见左右威武衙役, 正面案后一绯袍官员,并着两旁数位青袍书吏。
钱得财恍若大梦初醒, 想起自己置身何处, 赶紧住了口, 而后眼珠一转,张嘴就喊冤。
“冤枉啊大人啊啊啊!大人明鉴!和儿九岁他娘娘就去了,这些年小的尽心尽力抚养他,一直把他当亲生的孩子疼,怎么会虐待他?”
他低伏哭喊, 一会儿苍天呐,一会儿亲娘啊,一身肥肉摊在地上不住颤抖。
后又膝行两步一把抱住小胡,双臂紧紧箍着小胡的腰,眼中干巴巴挤出两滴泪,“你这小没良心的!爹爹对你还不好吗?快和我回家去,不要再胡闹了!”那无奈又心酸的语气,仿佛他真的是一个伤心失望的老父亲。
钱得财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流着泪,脸颊也不住地抖动,任谁看都是十分悲痛的样子。
唯有小胡知道,这是钱得财变身魔鬼的前兆。
当钱得财的脸颊像这般无法自控的抖动时,之后迎接他的就是一顿毒打。
继父的辱骂,娘娘的哭喊,继母的嘲讽,同父异母弟弟童稚但恶毒的诬陷……无数残酷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剐走小胡浑身温度和血液。
迎着继父带着泪光,实则阴狠的视线,他本就带着病色的脸变的更加惨白。
钱得财却还在继续,“那果子行肯定是留给你的,爹爹都和你说过了,你、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朝主位连连行礼,“大人,我家和儿是好孩子,肯定是被人教坏了,是有人故意教唆他来诬告小的!今日之事就算了,求大人开恩,放我们父子回去罢!”
“噤声。”盛浺悠悠一扣惊堂木,“本官自有定夺。胡和儿,你有何话说?”
可小胡整个人都被冻住了一般,嘴张了又合,一句话都说不出。
关鹤谣心中暗叫不好。
钱得财一番表演夺人眼球,显得此时的小胡心虚又怪异。他甚至拿果子行做借口泼脏水,关鹤谣已经听边上两个看客说着什么“继子就是养不熟”“哎果然是为了家财”。
且刚刚小胡陈情的时候,就因为紧张害怕说得磕磕绊绊,那少尹虽公事公办,按章问询,但关鹤谣总觉得他已经隐隐不耐。
家中卑幼要别籍异财虽然不算惊世震俗,但毕竟挑战了普通人遵循的伦理规范,威胁了当政.者看重的安定和谐,向来是阻力重重。
哪怕小胡只是继子,也能被扣在一顶“孝”的大帽子里,再无法见天日。
关鹤谣急得双手紧握,只能寄希望于接下来传召的几个证人。
这次信国公府非常给力,不仅安排人接送照顾小胡,还让府医和那日亲眼见钱得财打人的几个仆从上堂作证。
府医当时给小胡做了细致的检查。
可以说,他在小胡身上亲眼见证了钱掌柜令人触目惊心的罪恶。
医者仁心,愤怒的老郎中当堂细数小胡身上的无数伤疤:背上藤条抽打的、胳膊上热水烫的、腰腹间被人狠狠掐的,甚至还有一根小手指,应是折断后没有即使救治,已经永远变形,无法再恢复了……
那些伤痕有的是陈年旧伤,有的是几日前的新伤,被府医激昂的声音一桩桩、一件件摊在这日光之下,简直令人不忍卒听。
仆从们也力证钱得财打人时残暴无比,分明是往死里打的。
几个证人轮番上堂,风向似有调转,围观群众不禁唏嘘,一个个对着钱得财指指点点。
然而,关鹤谣拼命踮脚眯眼去看盛浺神情,见他端正严肃的面孔没有丝毫变化,全然不为所动,心中便泛起不详的预感。
对于众人指控,钱得财自然又是使劲浑身解数否认。
大抵这些奸猾之人,天生点满了颠倒黑白的技能点,自己却浑然不觉羞臊。关鹤谣看着他声泪俱下的表演,几欲作呕。
“孩子有时调皮,小的难免管教管教,但从来不是真打呀!很多伤……应该、应该都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磕碰着了。大人您可去街坊邻里那里问问,小的整日把和儿带在身边,当做眼珠子一样,最最上心不过了!”
他又极会转移矛盾,“小的相信信国公府肯定也是好意,可是、可是……”使劲抹一把泪,“家里那点事儿,外人到底看不明白呀!谁家孩子没挨过打?总不能因为看到小的打了孩子几下,就硬让小的骨肉分离啊! ”
盛浺冷眼瞧着钱得财撒泼打滚,古井无波的表情下是深深的鄙夷。
钱得财唯有一样说对了,便是信国公府,也不该插手父子家事。
本朝惯例,在这作为都城的金陵府,尹和少尹几乎不并置。
且金陵府尹一般是给皇亲国戚、老臣忠臣的荣养官职。
是以,身为少尹的盛浺实际上是此处的最高行政长官。
他能得此重任,自然是出身显赫,简在帝心。盛浺又向来自诩刚正清贵,莫说此事与信国公府有关,就是与宰相、亲王有关,他也绝无一丝偏颇。
以他身份,寻常争讼根本不会劳烦他。但监牌使臣送来这份诉状时他恰好在,看到诉状的一瞬间,他便决定亲审此案,心中也已有了定论。
他并非看不出钱得财确实虐打继子,只是那又如何?
父不父,子不子,这样的家丑竟闹到府衙来。
若金陵年少子弟都像这样,只因不服尊长管教便吵嚷着要分家,要断绝亲缘,那官府还如何教化众人?
民刁而善讼,稍有不顺便互相争斗,岂不是搅扰了这河清海晏的太平之世?
盛浺看看讼状,上写明还有一个证人正等待传召。
然而何需再起波澜?他不欲继续纠缠,只将惊堂木一拍,说教起来。
那些什么“父为子纲”“孝为百善之首”让关鹤谣越听心越凉,越听心越惊,直到盛浺沉声宣布着判罚。
“钱得财,为父者训诫子女无可厚非,但勿要过分挞罚,平白损其躯体。着你罚银五贯充入府库,带着儿子回家去罢。”
关鹤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罚了五贯钱……五贯钱!
那只是她卖一个食谱的价格!
“哎呦这小郎君回去可要惨了。”
“嘘——别瞎说,盛大人判得对,哪有儿子告老爹的?”
“你看那孩子身上确实很多伤啊……”
“人家家事,你管那么多干嘛?”
周围人的嗡嗡絮语万分清晰,数丈外传来的盛浺声音则有些模糊。
可那模糊的声音却像是尖刀一般锋利,一下又一下直戳关鹤谣心口。
“人伦之大,父子为先。钱得财,胡和儿,你二人既有缘结为继父子,便该——”
平稳的嗓音中毫无感情,仿佛能让时间的流逝都变慢,能让周围的景物都变得苍白。
如同一个慢放动作般清清楚楚,关鹤谣看到佝偻着背的少年回头望向她,泪眼中的惊惧、无措和绝望如浓重的墨汁,正一点点晕开,遮住本有的光芒。
如同有人在她天灵盖上撞钟,脑子嗡的一声。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关鹤谣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就算二人确为父子,可胡和儿非天子之民也?杀天子之民,其罪奚若——?!”
盛浺眉心一凛,“何人喧哗?”
未等关鹤谣来个帅气的越众而出,周围人已经以她为圆心光速弹射出去,留她孤零零站在原地。
关鹤谣实在无语。
各位,还能不能有点无.产阶级兄弟情了?
“喧哗之人,速上堂来。”山雨欲来的低沉声音。
关鹤谣只能拖着发软的腿肚子去直面风暴。
其实她一喊完,身上也泄了劲儿。
此举太过莽撞。
看盛浺对此案判决,便知他是心肠冷硬之人。当堂挑战他的权威,挨顿板子那都是小事,最怕的是要收押,暴露了她的身份。
到了那个时候,她面前就是两条康庄死路可选,要么被渣爹丢在牢里自生自灭,要么被渣爹逮回家中清理门户。
萧屹可能捞都来不及捞。
可她不得不站出来。
几十尺明净公堂,几十个各色看客,居然在窥见到一个孩子苦痛命运的血淋淋一角之后,依旧吝啬到——不肯为他发出一丁点声响。
所以她必须站出来。
她不是大英雄,她没有超能力,她在这个时代也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