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坐在桌案前,正喝着清茶。她察觉到茶的滋味不对,因问道:“怎么?茶换了?”
青缗为映雪又斟了一盏,道:“二公子送的甘草茶,前些日子喝完了。这是王上赏的龙团青月。”
如此一说,映雪也没有饮茶的兴致了。她正想去书房看书卷,却有一个侍奉在殿外的小婢女前来通传,面露难色:“少主,蛇族的少主,又来求见您。”
溯皎几次三番地调戏初九,而映雪是初九的族姐,怎么可能会愿意见他。映雪道:“让他走。”
小婢女诺诺称是,前去复命了。谁知过了半个时辰,她又对映雪道:“蛇族少主说,回阳丹的事……”
听闻回阳丹三个字,映雪蓦然抬眸,面色瞬变。
此时此刻,溯皎一袭玄色深衣,立在安意殿的前殿。他朗声道:“知道少主为回阳丹烦忧,在下特来为少主解难。还望少主垂怜一二,先让在下进去。”
映雪抬眸道:“出去。”
守门的两个螃蟹侍卫亮出佩剑,正想将溯皎拦在殿外。溯皎却道:“难不成少主不想得到回阳丹不成?”
映雪还是那一句:“出去。”
溯皎也不觉得窘迫,大大方方地拂袖而去。翌日,又来求见映雪。
这一次,映雪终于肯见他了。
安意殿的静室里,只余映雪和溯皎二人。一个白裙,一个玄袍。便是映雪的贴身婢女翠烬和青缗,都守在殿外等候。
“想要回阳丹,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溯皎的目光落在映雪的面孔上,“在下知道,少主的消息,是最灵通的。这回阳丹,世上只有一颗,握在我蛇族手中。”
映雪的身影一动不动,烙在素纱画屏上,风姿绰约。许久之后,她方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不重要。在下此来,是想告诉少主一桩多年前的秘辛。——前龙王叙元,不是病逝,而是被你的叔父活活杀死的。”
闻言,映雪蓦然间睁大眼眸。
她满心里压抑的都是伤痛,而不是震惊或疑惑。这一桩秘辛,无需溯皎说出来,她早已知晓。只是此时被人光明正大地叙述出来,灵魂里隐秘的伤痛登时破茧而出。
许多年前,在她化成人形不久时,便无意中看到一封叔父的密函。上面写着,叔父与蛇王勾结,用秘药将她的生身父亲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害,对外谎称病逝。
有些时候,痛苦并不扎根于怨恨,而是扎根于左右纠结。偏偏叔父待她极好,比待亲生的初九都更为上心几分,数百年如一日。在看到那一封密函之前,在映雪心中,叔父便是父亲一样温暖的存在。
可是密函上的字句,把什么都击碎了。从此以后,映雪的心便被割裂,她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这诡谲的人间。
他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在杀死她的父亲之后,对她温柔和蔼、无所保留?映雪宁愿叔父横眉冷对。起码她不会迷失在依赖和怨恨里,迷失在敬仰和恐惧里,一迷失便是这么多年。
映雪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半月形的指甲深深陷进肌肤。
溯皎观察着她容颜那些细微的变化,寻到时机,便喟叹道:“龙王待少主如此,焉知不是由于少主身为乾元的缘故。乾元啊,天赋异禀,生来尊贵,到底是龙族的骄傲。”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可是,少主可曾想过,倘若少主非乾元之身,当年龙王会不会在杀死令尊时,随手了结了你呢?会不会?或者,龙王自己的子嗣,初九,倘若初九是乾元,或者龙王的姬妾生下了乾元,少主又该被至于何地?”
映雪勉强分出一丝神志去想,他远道而来安意殿,对自己说这些,必有所求。
她冷声道:“你想要什么?说罢。”
无需观神色,一听到映雪的语气,溯皎便知道,自己击破了她心里的关窍。一痕诡异的笑,衔在溯皎唇边,他眼波流转,心里忽然有种别样的快感。
映雪的指尖又陷得紧了些,她面容上带着的鳞片流动着光泽,仿佛悬身月华之下。
而乾元心情波动散发出的压迫感,还是使溯皎觉得不适。
溯皎的指尖抚摸着自己的蛇族图腾,低低道:“初九。”
他想要的是初九。
初九在他心中,逐渐成为一桩执念,寄生在欲望里,日渐茁长。溯皎天赋异禀,灵修内调手到擒来,甚至不弱于乾元。但是无论是谁,都认为初九只能由乾元拥有。
溯皎一直都觉得,自己并不比映雪和長君弱。那个坤泽,该是属于他。
近来,他养的探子打听到,映雪频频寻求回阳丹的下落。结合多年前的一桩秘辛,溯皎心中千回百转,觉得机会来了。他推测的一分不差——映雪想要用回阳丹,复活她那从未谋面的父亲。
溯皎靠近几分,字字句句勾魂摄魄:“只要少主助我得到初九,那回阳丹,我为少主奉上。”
映雪只觉得,如蛇般蜿蜒到舌尖痛楚,不受桎梏,呼之欲出。
这么多年来,人人只道她是乾元之身,出身高贵,叔父疼惜,乃有漫天之福。谁也不知道,实则她心如槁木。
疼惜她的叔父,亲手杀了她的父亲;自小一起长大的族弟,是杀父仇人的子嗣。
她被这些纠结的情缚住,一年,十年,百年,千年。
映雪不知道该如何了结这一切。是杀死叔父,还是复活她真正的父王?
人世间的痛苦,当真是在于纠结二字。
“放肆!”映雪声音更冷。显然,以初九作为交易筹码,她是不肯答应的。
“少主当真是重情重义。”溯皎并不动气,他怜悯地看着眼前的龙女,“龙王杀了少主的父亲,少主却连出卖他的儿子都做不到。”
蓦然间,映雪回忆起在大云荒那一日,她在片刻的思前想后中,还是决定救初九。其实,那更是一种本能。她本能不会伤害初九。
哪怕初九是杀父仇人之子。
“无须再议。”映雪拂袖而去,“哪怕是回阳丹,我也绝不答应。”
溯皎望着映雪那仙袂飘浮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寝房,映雪将青缗和翠烬都唤出去,自己枯坐在榻上。
幼时,便是在这张床榻上,初九无数次偷偷跑进来,钻到衾被里,与她一起睡。
映雪与常人不同,她难过到了极处,万箭穿心,锋镝之苦,她的面容都不会有分毫的动容,不会悲哭,只会咬紧牙关。
紫檀龛案上摆着一枝络脑珊瑚树,是她百岁生辰时,叔父赏赠的;珊瑚树旁是一只空的玉盘,每当初九送来西瓜,婢女们都装进这一只盘子。初九最喜欢吃西瓜,所以总是给她送西瓜。纱帷旁挂着一方翡翠珠金钩,初九来的时候,总是替她把钩口往外摆,唯恐划到族姐。
映雪着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未时。南帷殿。
初九被宠幸过不久,此时身子正绵软着,躺在榻上休憩。
未回端了盏汤药,低声道:“公子,该喝药了。公子喝了药再睡也不迟。”
初九翻了个身儿,衣襟微微落下来,露出玉一样的肌骨:“怎么又要喝药?这药该什么时辰喝?”
未回低声道:“这药是助孕的,每回公子……睡过之后,都得喝上一副。”
初九自小畏苦,便是有疾时,也总是想着把药偷偷倒掉,免了舌头的苦楚。然而,倒掉汤药后,免不了被族姐发现,然后族姐唤小厮再煎一盏,他还是逃不掉的。
如今初九不曾生病,只是为了助孕补身,便要受苦楚,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初九随口道:“去倒了。我不喝。”
未回颇有些为难,低声回禀:“这药是狮后赏的……公子还是忍一忍罢。”
初九本来便疲累得很,怎容他在此聒噪,直接扯过床帐:“倒了。”
然而,既然是狮后赏的补药,未回是怎么也不敢倒掉的。他将碧瓷盏搁在桌案上,侍立在侧。
却说長君从外头回来,他与典君等公子投壶毕,回来看一看被自己折腾到卧床的小坤泽。長君倒是会寻欢作乐,他先将初九折腾几番,随后出去投壶,心里头思忖,等自己回来,初九说不准便休憩过精神来了,又能陪自己来一回。
他随口问了曲觞,曲觞道,夫人还在休憩。
長君任锋刃服侍着换下外氅,径自走到卧房,握住初九的足腕,揉在掌心把玩。
初九挣扎了挣扎,软声道:“你且让我睡一会儿,晚上整宿得不消停,白日也要宣淫,难不成要索了我的命去。”
長君并不顾他疲累,指尖玩弄着敏感的足心:“分明是你索我的命。来,再陪我来一回。”
初九道:“放开。”
長君望着他胸膛前一痕玉色,心里早已动了销魂心思。伸手想要抚衣下的红豆。
如此一来,初九怎么还能睡得着。
他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径自走出去,到另一间厢房,長君正想追过去,怎料初九从里头把门锁上了。初九心里觉得啼笑皆非,嫁到狮族之前,在陵海,自己起码还能睡个安稳。
長君被自己的坤泽锁在门外,不由觉得讨了个无趣。初九何必如此,自己又不曾做什么过分的事儿。
他抬眼一看,见盛着汤药的碧瓷盏犹摆在案上。
“怎么,你没伺候夫人喝药?”
未回低声道:“回少主,公子不肯喝。”
長君觉得,自己总算是寻到了个正当的理由。他敲了敲厢房的沉香木雕云门,朗声道:“初九,你先出来,把药喝了,莫误了时辰。”
在房中睡着不久的初九被他再次惊醒。有那么一个瞬间,初九虔诚地希望,自己中意的这个乾元从世上消失。
却也不能为这点小事儿与他吵嘴。
初九无奈叹道:“你当真是要活活折磨死我!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嫁给我族姐!我族姐好歹不折磨我!”
蛇族的问幡塔乃是供奉祖先的处所,塔叠七层,层层摆着青檀舍利。而蛇族先祖的一个个灵位,便围着舍利而设。
沐浴焚香后,蛇王祭拜过先祖,正待去琉华宫处理文书。谁料一抬眼,却是溯皎立在塔前。
侍女泊筝穿一袭墨绿长裙,遮住身上被凌虐的痕迹,亦步亦趋跟着溯皎。
蛇王抬眼道:“你如何在此。”
溯皎躬身行了一礼,随后道:“许久不曾祭拜先祖,儿臣有愧。”
见他身上穿着件黛灰煌蛇图腾礼服,又有焚香后的味道,显然在祭拜上是过了心思的。蛇王心里觉得欣慰,道:“你有心了。”
溯皎笑道:“儿臣不在祭拜先祖上用心,又在何处用心。却说,快要到半魂节了,还有大概二十来日。儿臣以为,何不为祖先做一场大法事,以慰其羽化先灵。”
蛇王负手而立,道:“本王也是如此想。”
“既然要设大法事,以灵器祭祀,更能飨亡灵之魂。不若,便将回阳丹请出来,镇在问幡塔上。父王以为如何?”
十日后,一桩掩埋在烟尘里的龙族秘辛重见天日,在百兽族传得比疾风都要快。龙王叙善乃是弑兄上位,罔顾手足之情。
此言一出,便激起千层浪。道叙善表里不一、枉为龙王着有之;可怜映雪年少失孤着有之;道叙善不配做龙王的更不知繁几。
却还有一部分人,认为当年叙善弑兄,弑得对。毕竟他的兄长叙元昏庸残暴,几乎都要把偌大的龙族折损在手里。
然而,即便叙善这个龙王,比他兄长当得不知好几千几万倍。叙善是中庸,叙元是乾元,还是有人认为中庸怎么也比不上乾元的血统。
一时间,众说纷纭,人言籍籍。
“最可怜的,还是这映雪啊。才多大,便死了爹娘,被仇家养大,呵,这么多年,还要唤仇人一声‘父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