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箴没有同岑雪枝说话,只将枷锁放在床头,开始宽衣解带。
他身材本来就好,只是添了无数疤痕,显得有些可怕,但两次天雷灌体之后,这些疤痕都淡了,看起来反而有种文身的感觉,别有魅力。
岑雪枝忙别过头去,听见自己喉结滚动了一声。
对了,卫箴说他已经提前问清了,“这个世界里明镜没有豁口”,也就是说,卫箴早就醒了,所以他是在醒来以后又回到这张床上的,睡在自己枕边。
这是什么意思?
在照顾自己?
卫箴看穿了他在胡思乱想,只好说了一句:“连家现在也没多余房间。广厦来的人还没全撤回去,你就将就一下吧。”
和之前在边家时,岑雪枝说的一样。
很有道理,岑雪枝想,至少江琛就住在连吞这里,玉京江家肯定挤在连家院内。
“哦……”
岑雪枝默默向里侧让了让,把自己压脚的被子挪给了卫箴。
卫箴脱完外衣,里面便没有衣服了,只有下身一条亵裤穿着,靠在床头,将枷提起来拎在手里研究着,没有盖被子。
“《社稷图》的作者……”岑雪枝试探着同他搭话,想着如果他还对自己带搭不理,以后就不说了,“应该是文如讳。”
“我听见了,”卫箴却说,“你们白天说的话我在门外都听见了。”
“啊?”岑雪枝吃惊道,“那江琛也听到了吗?”
毕竟文如讳在玉京做事,被江琛听到别人私下议论自己的手下有制作赝品的嫌疑,不太合适。
“没有,只有我能听到。”卫箴将被子拨开躺下,一副不想盖的样子,“煅体之后,比以前耳聪目明了。”
“哦……”
岑雪枝觉得气氛又尴尬了起来,手脚有些僵硬地把被子给他拉好,问:“那我明天随江琛回广厦,等文如讳醒过来以后同她问清楚,你去吗?”
直接问她“你是不是画了一张画中世界”,似乎并不是什么好方法。
但岑雪枝是见过文如讳在白露楼挺身而出的,所以始终觉得文如讳不会是引人入图的罪魁祸首,还是想直接和她当面对峙。
说不定是有人利用了她的画呢?
“我也去。”
卫箴把枷锁放在床头,侧过身背着他躺下了。
“鸣金草和飞光,都是我欠你的,”他说,“所以我负责把你送出《社稷图》,至少还你这两个人情。”
岑雪枝看着他的后脑勺,说了声“知道了”,也背过身去,黯然地把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
很快,岑雪枝睡熟了。
卫箴微微起身,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盖上,就着透过帷帐的微弱月光打量他的睡脸。
岑雪枝的脸庞莹白如玉,唇红如梅,黛眉如柳,两绺如墨的发丝垂在眼前,被卫箴轻轻拨到脑后。
卫箴现在视力长进了不少,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看了一会,想着好看,再看一会吧,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快天亮才休息。
岑雪枝一到天亮也就醒了,先是感叹金丹修士的种种好处:昨夜后半夜才休息,里外里没睡够三个时辰,却反而觉得睡多了,这在以前贪睡的岑雪枝身上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睡得同卫箴头挨着头,腿缠着腿,还在一个被窝里。
岑雪枝连忙起来,发现两条被子都被自己卷了起来,于是讪讪地又把被子推向卫箴,但卫箴也睁开了眼睛,起来穿衣了。
两人沉默地收拾妥当,出门去的时候,院内又坐着一个白衣佩剑的修士。
“两位上仙,”他的剑穗是一个同心结,像是连家弟子,对岑雪枝与卫箴说道,“玉京的人已经走了,大师兄昨天让我等在这里,给你们带句话,说是他遣了玉郎君先行一步,希望你们能等等和他一起走。”
岑雪枝:“他也要去广厦?”
卫箴:“他去广厦有什么事?”
“大师兄常年往来广厦与白石湾,与广厦之主魏宗主交情颇深,这次魏家除魔损失巨大,大师兄会去吊唁也是自然。”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就……”白衣修士犹豫道,“不知道了。大师兄还没醒,要让二位稍等片刻了。”
如果岑雪枝没记错的话,连吞的实力应该早达到化神了,一个化神修士,还这么能睡?不愧是神兽……
“不等,”卫箴果断说,“我们先走了。你给他留句话,就说兹事体大,片刻不能耽误,我们在广厦华音寺等他。”
连家修士:“……”
岑雪枝跟在卫箴身后乖乖出去了,带好幕离,才问道:“华音寺是哪里?和洗尘渊有什么渊源吗?”
昨天那黑衣人说过,洗尘渊是个小庙来着。
“有。”
卫箴觉得自己又开启了导游功能,可看他眨着大眼睛看着自己,也别无他法,只能给他介绍:“华音寺只是统称,对外接受香火的只有一个华音大殿,后面还有几处山头、四大寺庙,分别叫做潮音寺、篆音寺、希音寺,和遗音寺。
“前两个就是字面意思:潮音寺是寺内长老、得道高僧念经传道的地方,平时给凡人超度、做法事;篆音寺就是个鼓乐队,给有钱人家奏仙乐的,以前连吞就在这里坐西席。”
怪不得连吞带着一串佛珠,原来是佛修出身。
“可是,”岑雪枝问,“希音,不是道教的说法吗?”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是道家尊崇的祖师爷太上老君的话,怎么会用在寺庙里?
“其实这个希音寺,是很久以前儒释道三教合流的产物,把‘天上天下惟我独尊’的那一套略去了,吸纳百家功夫,让武僧练武百无禁忌的地方。”
岑雪枝点头:“那遗音寺就是洗尘渊了吧?”
遗音,听名字是有点不吉利的。
卫箴却道:“洗尘渊在遗音寺后,是个用来让人自杀的悬崖。”
“啊?”
岑雪枝这回是真的吃惊了。
当日在白露楼里见到的那个黑衣人,俨然是个贪生怕死趋利避害的小商人,没想到他经历了这些之后,现在居然真的想以死谢罪!
“可是……佛教圣地,不应该劝人回头是岸吗,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悬崖?”
“因为仙界不侍鬼神,所以对于修仙者来说,潮音寺与篆音寺专门做阳事道场,只负责念经祈福,希音寺与遗音寺做阴事道场。”卫箴看了眼岑雪枝,“这个阴事,指的就不是超度了——
“一个专指希音寺里培养的武僧,□□,消灾解难;另一个是遗音寺洗尘渊里的鲤鱼,替人吃人,脱离苦海。”
岑雪枝不以为然:“我还是无法理解。”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也是僧人说的,怎么替人吃人又能让人脱离苦海了呢?
“这种鲤鱼只吃人,但是也救人。”卫箴显然不当回事,“它的鱼鳍可以给有精神病的凡人做药引子,所以去那里喂鱼,就等于救人了——白露楼的那个穿黑衣服的人也没有跟你说慌——洗尘渊里死,死也不白死。”
岑雪枝脸色阴沉:“我想……”
想去洗尘渊的崖岸上,一一将那些轻生的人说服。
可是这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们如今身在《社稷图》里,出图之后,一切皆空。
“算了,还是不想了。”岑雪枝苦笑,“我们去华音寺,是因为那里有文如讳的真迹吗?”
“不、没有吧?”卫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想去吗?你不想去拦住那个要自杀的人?”
岑雪枝错愕地看着他,脚下的剑都慢了下来。
卫箴也稍稍放慢速度,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我不会去拦他们的,”岑雪枝用右手轻轻拽住卫箴的上衣一角,“因为拦了也没有用,都是假的而已。”
这句话不知哪里不对,惹得原本体贴的卫箴再也收不住火,对他喊道:“是真的你就去拦吗?你自己的命就不是命?”
卫箴原本想说的是:别说什么《社稷图》里,图外的整个世界也是假的,一本书而已,值得你那么拼命?!
但他尚存一丝理智,忍住了。
岑雪枝表面紧张起来,实则在心里想着:太好了,这家伙终于肯发火了——火发出来就好了,不然不知道还要这样冷言冷语地跟我闹多久。
“那天白露楼里一层就有上百人,被魏影从‘赶尸’的少说也有五六十个,是我一个人的命重要,还是他们那么多条命重要?”岑雪枝据理力争,“他们要是全都死在那里,还就在我眼前,我又有能力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
“你有个屁的能力!”卫箴忍不住飙脏话了,“谁教给你的狗屁道理,人命怎么能用个数衡量?当然是自己的命最重要啊!”
岑雪枝还是想说服他:“我自己的命,我要怎么用,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你就不为你家人考虑考虑?”
“我哪还有什么家人?”
吵到这里,两个人都安静了。
卫箴:完了,这家伙家人都去世了,我不小心戳他痛处,好像有点不应该……
岑雪枝:糟了,他把我当成家人在关心,我却还这么反问他,未免太无情……
两人又同时开口:“我……你先说!”
最后还是卫箴先说了:“我已经和连家的人说了,在华音寺等连吞,所以还是暂时不要换地方了,不管怎样要先把连吞拉拢了再说,至少他救过你,不太可能是敌人。”
岑雪枝乖巧点头:“嗯。”
“你刚才要说什么?”卫箴的语气放缓下来。
“是这样的,”岑雪枝把腰间的小绣球取下,拎着晃了晃给他看,里面的鱼钩已经不见了,“我的不解缘上以前有一枚银钩。”
“记得。”
就是那枚银钩将卫箴从零星天里钩上来的。
“它是一样法器,名叫霜天,是我外祖母当年动身去白屋之前,连吞送给她用来保命、逃命的东西。”
卫箴又不开心起来:“在白露楼里见识过了,折叠版的方寸天是吧?”
“是的。”岑雪枝将绣球拎到卫箴眼前,“但是你看,现在已经没了,所以它只能用一次,以后我就不会再做这种事了,会自己逃掉的。”
因为……
自己送死,可以;连累卫箴,不可以。
卫箴却不领情:“你爱怎样怎样,与我无关。”
岑雪枝无声地笑:那不知道是谁在白露楼里大喊大叫,让自己解开不解缘呢?还说你不关心我死活?
不过这样一想,他又觉得卫箴很可怜:不行,难道接下来若直面《社稷图》的主人,自己也没有别的可以傍身的东西了,让卫箴一直担心自己吗?
“哎!我突然想到……”
岑雪枝从袖中掏出一只金铃,挂在手腕上。
“这是缪夫人当初给的铃铛,说是摇晃一下,就能把声音盛住,”岑雪枝试着晃了一下,果然铃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
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岑雪枝只好又将铃铛一倒。
“我以后逃跑时可以用这个铃铛,保证不出声音。”
卫箴提出了疑问:“从理论上来说,心弦琴的声音,它应该盛不住,所以……”
“所以我在逃跑的同时,还能抚琴支援你。”
心弦琴的琴声与普通琴声不同,是很难找到声音来源的。
可以,只要能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卫箴想,要是再有个隐形斗篷就完美了,我当初为什么不写一个这样的挂?
“那我们就直接去玉京,找文如讳。”
卫箴果断说完,岑雪枝也点了点头——不怕她动手或有后招,那就要快点从这张《社稷图》里出去比较好。
但卫箴话音刚落,身后连吞就追了上来,远远冲他们喊道:“我建议你们不要去。”
岑雪枝回头,尴尬地说:“连大夫,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哎,太生分了。”
连吞身为真龙,天生能够腾云驾雾,无须御剑,速度也快,眨眼间追上来也很正常。他脚下却踩着一柄窄窄的剑,想必只是在做做御剑的样子,同岑雪枝亲热地说:“雪枝要是不肯叫我师兄,就叫我连大哥吧,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亲切——长得这么漂亮可爱,很像我小师妹,她叫连珠,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就是……”
岑雪枝还没说话。
当然像啊,因为有亲戚,但是直接像夸女孩似的这么夸自己,感觉有点怪怪的……
卫箴则非常不爽:这个世界里一个个的男的都怎么回事,没见过长得好看的?魏影从那个反派调戏雪枝也就算了,毕竟他早晚会死,但边淮那个x冷淡居然也对雪枝心怀不轨,昨天那个江琛也是一见面就夸,今天又来了个连吞,这个世界里修仙者长相又还都不错……
你们离老子的直男男主远一点啊!
他不悦地打断连吞:“连大夫,你为什么不建议我们去玉京?”
连吞打住话匣子:“因为你们就算要见文先生,也该去华音寺见她。”
他递给卫箴一卷卷轴。
“这是什么?”
“广厦的地图。”
卫箴与岑雪枝并肩,将卷轴展开,一座圆形的黑色土楼赫然立于纸上。
“文先生在华音寺做什么?她不是还晕着吗?”岑雪枝问。
“我亲自为她听诊,料定她今日丑时之前必然清醒,痊愈无恙。”连吞指着土楼上一处靠近中间的绿色山脉说道,“她只要醒了,必然会随玉郎君一同去华音寺为魏家祈福。”
“必然会去?”岑雪枝摸了摸手腕上挂着的金铃,“魏影从应该也在吧,文先生就不怕……?”
“必然会去。”连吞肯定地说,“因为她十几年前就为一个人在潮音寺大殿里捐了一盏长明灯,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亲手添油,若我猜的没错,现在早该到了再添香火的时候。”
卫箴心念一动:“是给谁捐的?”
“这是文先生自己的心事了,”连吞道,“当然无人知晓。”
“如果我说我知道呢?”卫箴问他。
“这样吧,”连吞果断答道,“卫兄,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也答应你们,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帮你们把梅梢月的真相挖出来。”
岑雪枝想:这话说的讨巧,梅梢月的事也应该是你自己的事才对。
不过卫箴独留着这些情报也没有什么意义,还是告诉了连吞:“那个人应该是天外天的云中太守——方漱。”
“方君和?”连吞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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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1到30这几章曾经丢过一次稿子,几乎是重写了,所以完结以后修文也许会填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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