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很久之前见过她,在初中的家长会上。那是一个不怎么看得出年纪的女人。她曾作为家长代表发过言,也曾在和其他家长们到教室来时邀请江未去他们家玩。
不过也仅仅只是一个客气的邀请了,郑北阳没有邀请过他,他也很少提起自己的家,甚至不喜欢回家,他一直寄宿于学校。
从初中转学起,他生活在一个重组家庭中。大学之前,江未对此了解得并不多,后来才知道,郑北阳的父亲去世后,他和母亲辗转过好多城市,到初中时他母亲第二次改嫁,才在寄城稳定下来。虽然生活稳定了,但心似乎还在漂泊着,十三四岁的年纪再融入一个新家庭并不容易,继兄对他们的到来也并不欢迎更是加剧了他那种没有“家”的感觉。
“阿姨好。”江未从门外走进来。正在客厅里说着话的母子二人一同回头,郑北阳更是起身走过来,要替他将羽绒服挂好。
心里突然出现的不安让江未连忙避开了他的动作。
罗女士也跟着起身,深深地看了江未一眼,而后笑了笑,说:“好多年没见到你了。”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她还江未印象里那个说话很温柔像春风一样的人。
与江未打过招呼后,她便又继续了方才与郑北阳的话题,“你叔叔说了如果你有需要,他会帮忙的,也不是白给你支持,按正常利息来就好了。”
“……帮忙?”在郑北阳应声之前,江未不解问道。
罗女士有些诧异:“你还不清楚么?不过也难怪,北阳自尊心从小就强,这件事我也是到最近才清楚。他公司资金上出现了缺口,目前拿不到投资,也贷不了款了,还不愿意让他叔叔帮忙——就是我现在的丈夫。”
江未惊诧的同时也焦急起来,是年初的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还是后来又出了新问题呢。他们最近没怎么见面,电话里郑北阳也一直如常,半点没让他看出异样来。
郑北阳皱着眉,可还是抿着嘴冲他宽慰一笑。
罗女士见到这一幕,微微移开了视线,抬头打量起这座房子,但绷着的嘴角隐隐显出了她的一丝不悦。
“你不要他帮你我也能够理解,所以我这边还有个建议,把这套房子出手或者抵押贷款,加上我手里一些钱,应该能让你再周转一段时间。”
“我会想其他办法。”郑北阳说。
“你还有什么办法?问题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吧,你同学告诉我大概刚到s市就开始出问题了?如果真的能轻易解决,怎么会到拖到现在还没点转机?”
“……”
“把房子卖了吧,我一个朋友正急着要在这边买房。按她的要求,你这里……”
“让她去找别的地方吧。”
“……”罗女士抿着嘴唇,微蹙着眉,盯着他有半分钟,然后道:“你给我理由。在我看来,用房产救急是一个合理的考虑,你这样斩钉截铁地拒绝我,是为什么?”
郑北阳看了看四周,一开始是江未的,这里那里,等到他正式到s市工作后,这里也渐渐有了他生活的痕迹,这里那里。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家”的完整的形态了,
“阿未还住在这里。”他低声回道。
“那你问问他,愿不愿意退租,来帮你解决这个燃眉之急?”
郑北阳皱起眉,母亲这样直白的不客气的话语显然有些失礼了。
江未略有尴尬,但很快释然,他正要说话,却被郑北阳先一步遏止,“他不用退租。”
“……以前我和你说过,创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爸爸就是失败的典范。他失败了,给你留了一笔钱。
“当初你决定拿一部分去创业,我也同意了。他虽然失败了,并不意味着你也会重蹈覆辙,我相信你比他强大。而且这也是一件积极上进有追求的事,没有理由不支持你。但事实上,那些钱,都是给你将来结婚用的。
“给你结婚用的意思是,给女方聘礼,买车买房,再远一些,你当父亲,孩子出生、上学,你爸爸都考虑到了。但他在考虑到的一切里。
“并没有让你买房子和一个男人同居。”
一声惊雷砸在江未与郑北阳心头。
好像谈笑风生之间,她漫不经心地抛出了一个手雷。但她并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她面向江未,很平静地问道:“小未——可以这样称呼你么?
江未点点头。
“那——小未,我就直接问了,你是不是和北阳在谈恋爱?”
“妈!”在江未瞳孔皱缩的同时,郑北阳也立即出声。
罗女士像多年以前对儿子说:“妈妈希望你在学校认真学习,和同学好好相处”一样——
“我希望你们分手。人生是赌不起的,社会和未来比你们想像得要复杂得多。和同性恋爱,对于你们各自的事业,人际关系,以后的生育问题都可能成为一个隐患。未来可能就会有人因为你们的恋爱,而在各个方面设置障碍、毁掉你们的生活。
“另外……没有契约的这种恋爱关系是否真的可以长久,都是未知数,真的等到你们后悔的那一天,一切都晚了。”
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单独放到人群里,那必定是最耀眼的两个,可当他们以恋人的身份一起出现在人群里,说不定就会成为最灰暗最不能被接受的存在。
他们一个脸色苍白,脸上的情绪复杂,不安、忧心、焦急……似乎还有一丝心疼,那是她听儿子提起过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一个直视着自己,目光里是她一向最欣赏、最欣慰的执拗和不妥协,那是她的儿子。
她轻轻叹了口气:“比起天底下大多数父母,在知道儿子和一个男人谈恋爱后,我想我的态度也是给予了很大的尊重。所以我也希望你们能好好考虑下我说的话。更不要因为我的阻止而反而要向我证明什么。
“我会在明天离开s市,在那之前你们好好权衡一下,不要因为冲动和逆反,就随随便便告诉我你们的决定。
“当然,你们要患难与共生死不渝,我也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你们年轻人追求自由自主,我理解,但我的话也在这里,我不会认可你们俩的关系,也不会祝福。只要你们处一天对象,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欢迎你们。
“如果你觉得,这个你自以为很美满的‘小家’就可以是全部的话。”
最后一句是给郑北阳说的,说完,罗女士便自顾自到餐桌旁坐下,优雅地用起了晚餐。
江未与郑北阳对视着,有许多复杂的情绪在彼此交错的视线中流淌着。
他们都知道迟早有一天会面对家庭的问题。可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样早。他们一个事业起步阶段,一个还在上学,都是一个不会受到特别大、关于婚姻压力的状态。不用过早的面对婚姻压力,意味着他们不必过早地出柜,他们完全可以通过缓和的、渐进的方式告诉双方的家长。
但郑北阳母亲就这么很突然地知道了一切。没有任何预兆地,他们甚至想不出来他们什么时候在哪里露出了什么端倪。
他们才刚刚在一起。
罗女士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番话,几乎把他们所有的解释都堵死了。再怎么解释与坚持,都会被当做在“冲动和逆反地证明”。
他们除了直接告知选择,别无他法。
她没给他们一点应对的余地。
要留宿的意思显而易见,要江未离开的意思也不言而喻。
江未感受着空气里熟悉的饭菜香气,让它们将自己轻轻包裹着,而后又慢慢从中挣开,郑重地与罗女士道:“阿姨,您说的,我会好好考虑的。今天我正好要去看望我弟弟,就不住在这里了,您慢用。”
他离开了。片刻之前他才刚回来。
门阖上的声音轻轻扣在了心上。
尽管明白郑北阳的母亲留宿并没有不妥,也已经知晓了她的态度,但江未还是不可避免地因此产生了一种“流离感”。
外面的空气比屋内冷多了,他打了个寒颤。
下一秒,门再次被打开。
郑北阳追了出来。
“……我现在就可以回复她。”郑北阳说。
江未看着他英俊的脸,和眼中罕见的慌乱与紧张,整个人再一次被一种温暖包围。他悄悄想,这辈子能遇见他,真是太幸运了。
他微微笑了,伸手抱了抱这个青年。
“好好考虑就是好好考虑的意思。没有一点情绪化的念头在里面。好好考虑也不等于听你妈妈的话。她是你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最爱的人,我们在一起会让她难过,这无法改变,但我们得让她知道,我们的确是考虑过了。她说的问题,我们深思熟虑过。而那些也的确是我们需要做一个全面的长远的考虑。除了阿姨,我爸妈那边同样是一道难关。”
郑北阳感觉自己的眼眶一热,“那我和你一块儿走。”这样有些孩子气的语气,不太像他会说的,江未笑了笑,“你妈妈肯定还有话要和你单独说的,我也真的要去看李无恙。”
“……你什么都没带。”
江未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两手空空。
“你等等。”郑北阳说着又重新回了屋。
江未等待着,心里思量着。
郑北阳带着两个保温桶出来了。
江未接过,笑:“这么多,你和阿姨还够不够吃了?”
“还有很多。”
“……嗯。”江未顿了顿,说:“其实,阿姨说的有一个我是支持的。”
“卖掉房子能解决钱方面的问题的话,就卖了吧。我再找房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候我们一块儿租房,也一样的。”
不一样的。郑北阳在心里回答。
在事业上的抱负和追求,让他有着足够的激情和勇气去承担创业的风险,而童年的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让他又同样渴望一个安稳的生活,了解江未过去的人生,也让他渴望能给对方一个安稳的生活。
“家”这个词语对他来说有着别样的意义。直到已经过去的这一年夏季,帮着江未一起搬家,然后第一次和他在这座房子里吃饭、睡觉,他才感觉找回了一种缺失了十五年的完整感。
这个房子对他来说承载着,他对有江未参与的未来的规划,一个从高中时代就开始的规划。也许是可笑的缥缈的仪式感或者象征意在作祟,但他还是不愿放弃。
“没到那地步。还有办法的。”郑北阳说道。
江未开始往李无恙住的地方走,街道上有一股阴冷。明明前些日子气温还颇高,这两天又降温了。沉沉的黑夜压在上头,他感觉心里面难受极了。
忽地,一颗豆大的雨滴突然而至,打落在后颈,冰冷得像是在皮肤上开了个口子。天空撒起了雨。李无恙的家已经可以看见灯火了,他连忙加快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