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又急又大,还没有走进小区,江未衣服就被淋湿了。他刚一敲门,门就被打开了,似乎屋子的主人凑巧地正从门旁边经过。
李无恙见他脸上全是雨水,眼睛瞪大了,忙拉着他的手到浴室。
“我去拿,干净衣服。”
“不用拿,只是头发湿了。”
李无恙指指他的衣领,“这里。”
“没事,拿吹风吹下就好。”其实雨早就从领口钻进了衣服里,后背一片湿凉。
江未吹干了头发出来,李无恙已经把碗筷给摆好了,菜也都装进了盘子里。站在桌旁,眼睛晶亮地等着他。
看着江未拿起了筷子,李无恙悄悄握起了双拳——这是新的一年里他们共用的第一顿晚餐。他眨了眨眼睛,脑袋里颇为详细地回忆了一下过往的经历,然后拿着筷子往江未的碗里夹菜,嘴里说着:“你,多吃点。这个好吃。”
说来可笑,他此言此举实在违和僵硬,在旁人看来大概就是一个客人给做菜的主人添菜,还请主人不要客气。只是他自己意识不到,江未也考虑不上这些细枝末节,不一会儿,他碗里就堆了个小山。
江未这才注意到他自己反倒一口没吃,“我自己来,你也快吃,本来就不怎么热了。”
李无恙点点头,却在尝第一口时脸色微微沉下来。
最后的菜还剩了大半,江未把这些收进冰箱,叮嘱道:“明天记得热着吃,不要留到晚上。”
“你还要,离开?”李无恙站在他身后问道。
“今天,别去他家,好不好?”
江未手里的动作停住,打开的冰箱里寒气往胸腹扑来。
“外面,风很大,雨很大。”
“我们这里,也很好。”
江未一动不动,他觉得自己性格里一些比较软弱的东西在这个雨天里露出了马脚。他没有打算回郑北阳那里,他本想着找家酒店住。冰箱长时间没有关闭已经发出了提示的“滴滴”声,他把门阖上,转过身——
“我已经,承认错误了。”李无恙连忙说道,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只小狗,怕主人说出什么要遗弃他的话来。
这时候江未接到了郑北阳的来电。
“没怎么淋雨——不用来接我,外面雨太大了,我——”江未看了眼李无恙,看到了他的紧张,“我今晚住李无恙家。”
让他意外的是,郑北阳态度难得的强硬,“我去接你,我和你一块儿去出去住一宿。”
“不是说了要让你妈妈知道我们是会考虑的吗?你跟我一块出去住不就是直接告诉她我们对未来毫无思量与规划,只有任性和冲动?”江未轻声道。
李无恙垂下眼睑,头顶的灯光让浓密的睫毛在他眼下落下了两排阴影,他的双手悄悄握紧,然后听见他的哥哥,用他阔别已久的温柔语气,对电话里另一个人说:“好啦,明天见。”
*
之前只是留意到这套房子是三室一厅的户型,直至今天江未才知道其中最小的客房被改造成了一间家庭影院,他被李无恙领着从那间房里走出来,心里忍不住算了算自己还有多久毕业,多久才能正式开始工作,然后还要花多久才能付得起这一带房子的首付。
以前他也没怎么考虑这些事,郑北阳总是替他想好了,可现在才发现,这也是他应该思考的问题。
李无恙领着他到了主卧外,献宝一般打开房门,歪头去看江未。江未本带着心事心不在焉一抬头,所有的思绪一瞬间被打散——
这间朝南的主卧让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
所有的一切都和李家别墅里李无恙的卧室别无二致,唯一提示着这不是他过去生活过的地方的,只有那落地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取代了曾经的绿野青山。
江未震惊得久久无言,而一旁李无恙专注明亮的目光让他避无可避,在这个孩子身上,他又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让他有些胆战心惊的偏执。
这个夜晚久久难眠,江未意识到他比自己想象得要焦虑得多。郑北阳母亲,李无恙,最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再一次起了波澜。
他半睡半醒之间,听见卧室外有很轻微的声响,但随后睡去,也不知声响是不是来自梦中了。
……
“这里是,我和哥哥的家,一样的。”
“如果没有,其他人,就更好了。”
“我和哥哥,也和以前,一样的。”
“我后悔了。”
“那天说的,可不可以,不作数?”
“我还是不想,有别人。”
“我只要哥哥,哥哥也,只要我。”
……
少年从黑暗里一点点走近,他身上像是笼罩着光芒,使得江未终于看清了四周的一切,和多年前一样的场景,他这个空间里感受过千般喜怒哀惧。可是他明明已经从这个地方搬离好久了。
淡淡的荒诞感让江未隐隐意识到自己或许在做梦,可这样也并不能安慰到他,随着少年越发靠近,他心中出现了一丝焦急与慌张。
他连忙喊道:你不是知道错了么?没有不要你,你看我们不是和好了吗?我不会不要你的啊,但我和你,和我和他,这两个是不一样的。
然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他急急地又重复,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而对面的少年终于走到了他面前,一把握住了他的手,那力道大到他几乎听见自己骨骼被挤压的声响——
“……”江未猛地睁开眼,惊觉自己满头冷汗。他的左手上似乎还有一点奇怪的触感,只是远不如梦中那样强烈。他不自觉地低头看去,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了落地窗外的身影。
他几乎呼吸骤停,急急喊了声“无恙”,便掀开被子跑了出去。
夜色暗沉,不大不小的雨发出沙沙声。有风从门缝里溜进来,推开了一室的暖气。李无恙斜坐在阳台边缘,左腿搁在地面,上半身微微扭转着,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打量着下方。
江未小心翼翼推开窗户,紧张得蜷起手指——
“无恙,你先下来,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好好说的。”
李无恙很快地回过头,静静注视着江未。就在这时,他的一只手忽地一颤,一点银光闪过,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他立即紧张起来,连忙从阳台上跳下,俯身往楼下瞧去。
江未悄悄松了口气,可同时,脑海中忽地闪过一道白光,他立即低头看去,原本戴着戒指的手上,空空如也——
从醒来到现在的怪异感似乎终于找到了缘由,他猛地抬头看去,不敢置信道:“你把我戒指扔了?!”
李无恙身体微微一僵,慢慢地旋身。
江未忍不住握住了手,此刻手指上的缺失感被放大,原来这么短的日子,他就已经习惯了。可还是太短了,刚刚合适的戒指才戴上去不久,没有一丝痕迹留下,好像它从未来过。
一股怒气从江未胸腔燃起,他内心深处一直保留一个可能,可当他发现李无恙的认错和退让,真的就只是“暂时的妥协与伪装”时,他无可避免地觉得失望又生气。
“这就是你的认错吗?”
“你扔我的戒指是什么意思?”
“我有教过你可以随随便便拿别人东西吗?”
“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所以这段时间你都是装的?”
“如果你还是不懂,那我再说一遍。我和郑北阳不可能分开,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我和你就只是哥哥和弟弟。戒指这种东西只不过是个象征,不是说没了戒指,我和他就不在一起了!”
江未胸口剧烈起伏,心中又怒又痛。
李无恙定定地看着他好几秒,抿了抿嘴唇,小声道:“不是的。没有扔。只是看看。不小心,掉了。我……”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立马往外跑,他焦急之色很难像是假的。
江未一怔。外面的雨还在沙沙下着,他连忙追了出去。
楼下是一片花圃,李无恙正蹲在一片草丛中细细摸索。路灯发出微弱的光芒,雨朦胧了他的身影,也模糊了江未的眼。
李无恙见他过来,却是立即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罩在了江未的头上,然后推着他往回走,“我找。我一个,就可以。我找。你回去。”
江未忍住满心的酸涩,蹲**,不再看他,“一起找,快些。”
这场雨不算小,不一会儿李无恙就浑身湿透。气温本就不高,空气阴冷潮湿,有着外衣遮挡,江未依旧觉得寒冷刺骨。戒指落下的地方大致就在这里,可夜里灯光晦暗不明,泥土泥泞,草丛厚密,好几分钟过去了。
李无恙外衣里头仅仅一件薄睡衣,脊背骨骼的形状都被打湿的衣服勾勒出。江未心被刺了一下,微微迷茫了一瞬,最终哑声道:“无恙,算了,明天——”
“这里。”李无恙说。
少年的手沾满泥土,他连忙用自己湿透的衣服将手擦净,而后捡起那落在一丛草中的戒指。
戒指上还挂着水珠,它被送到江未的眼前时,水珠颤巍巍的,就像拿着他的那只手一样。
李无恙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瞪着明亮的双眼,扯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仔细瞧去竟能从那嘴角寻到一丝羞涩。
“找到了。”
“……谢谢。”他浑身狼狈,头发被打湿贴着额头,衣服上除了雨水还有泥土,江未的心又感受了一下刺痛,一丝愧疚也冒了头,他伸手就要接过,却在下一瞬,手被李无恙握住了。
李无恙轻轻拭去他手上的脏污,然后抬头,再一次对江未咧了咧嘴,复低下头去,格外郑重又小心地将那枚戒指戴上他哥哥的无名指。
他的目光有一种奇异的虔诚,江未那一瞬,忽地打了个寒颤,一丝违和感转瞬即逝。
李无恙放开了他的手,郑重道:“哥哥的,我不会,扔的。哥哥要,信我。”
“……嗯,刚刚……是我误会你了。”江未深深吸了口气,手攥紧了,“咱们快回去,小心着凉。”
回去的那一路短暂又漫长,李无恙衣服湿透脏透,却浑不在意,一直替江未拂去他衣服上的草叶树叶。
江未回想起了自己在阳台上的“恶语相向”,自己反应过激,恐怕内心深处是没信任过李无恙的,才把他想得那样坏,也不知那时候无恙听了那些话,心里该多不好受。
电梯不断上升,江未说:“对不起。”
李无恙歪了歪头,似是在思索,然后他再一次握住了江未的手,虽然他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可是——
“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