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奴并非不知道这个规矩,他哭着叩了三个头,哽咽着说:“娘,那儿子走了。”
燕夫人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只是咬着唇,侧过脸去不肯看他。冬奴捂着眼睛站起来,跪到了房门外头。桃良她们已经知道了里头发生的事,一个个都伏地哭了起来,冬奴趴在地上失声痛哭,阿和已经哭死了过去,只听里头燕夫人突然竭力叫道:“冬奴,我的儿心……我的……”
冬奴再也忍不住,爬起来撞开房门就冲了进去,燕夫人的手已经垂到了榻沿上,一脸悲伤憔悴,再无一点动静。冬奴跪下来,伏地痛哭。老夫人也颤颤巍巍地赶过来了,呆呆地走到房门口,拉着拐杖朝里头看了一眼,泪眼婆娑地说:“走了好,走了好……”
她说着一步一步走到房里来,在冬奴身旁停下来,忍着泪水劝道:“冬奴,别伤心了,你爹跟你娘恩爱数十年,如今她不忍你爹一个人寂寞无依,赶着去陪他了,咱们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老夫知人…”冬奴直起身子来,问:“是谁这么狠毒,要把我们家逼到这样一条绝路上来?
“什么人也没有,冬奴啊,你如今已经是咱们家唯一的指望了,奶奶已经年迈,再也受不了打击了,你要好好的,什么也不要管,只要咱们祖孙能好好活着,奶奶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
“冬奴,你还听不听我的话了?”老夫人忽然动了怒,神情万分悲伤,说:“好好将你娘和你爹一起合葬了,再不要提及他们是怎样死的,你只记得一点就够了,那就是他们即便活着,也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冬奴伏下身来,哭着再也没有言语。曾经万千繁华,这人世间的光辉都给了他们家,如今恍然一梦,早已经燕去巢空了。
第五十八章 明石光华
燕夫人的病故,再一次震撼了朝野,刘弗陵也亲自派了宫人前来吊唁。燕氏一家曾经显赫一时,在民间几乎与皇家有着相同的尊贵身份,为了表示哀痛,刘弗陵特地下令燕夫人有同燕怀德一样的葬仪规格,有九族鸾格,黄屋左毒, 车,挽歌二部,羽稼鼓吹,武贲班剑百人,这是皇帝级别的莽礼,由此也可见燕相的无与伦比与圣上对贤臣的哀痛之心。
冬奴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素服缟带,每日里跪在灵棚里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身上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少年情态。燕家早已经今非昔比,灵也只停了三天,便将燕夫人下葬了,下葬的这一天,不管是那些曾经与燕家交好的,还是一向与燕怀德为敌的臣僚都来了,冬奴跪在地上谢客,前头突然走过来一个人,他红着眼眶抬起头来,只看见一个清俊风流的男子,一身素服站在他面前。他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低声叫道:“明大哥……”
明石在他一旁跪了下来,低声说:“我来迟了。”
冬奴摇摇头,说:“我知道皇上将你困在宫里不放你出来。”
明石微微愣了一下,他与冬奴一样是清秀绝尘的男子,虽然不如冬奴艳丽,可是胜在气度上,再加上年岁又比冬奴长了许多,两个人跪在一块,像是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明石自幼拜在燕怀德的门下,燕家对他尤为优厚,几乎是燕家的半个儿子,连老夫人也很喜欢他,整日慨叹着期望将来冬奴能成为跟他一样博学的人。这一回燕夫人下葬,他几乎是以义子的身份过来的,冬奴年幼没有经历过事情,老夫人又不能事事出面,这么大的场面,全靠明石在一旁细细打点。他跪下来拜谢了宾客,悄声对冬奴说:“你不该回来。”
“我也知道。”冬奴抿了抿嘴唇,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吊客说:“但身为人子,怎么能为着自己活命,就连自己父母的葬仪也不出现。”
明石转身看了他一眼,突然愀然而笑,说:“你放心吧,还有我在,不管将来怎么样,我一定尽我全力护你周全。”
冬奴听见这话愣了一下,心里头突然伤感地想,这话他姐夫仿佛也对他说过,好像是他们要返回连州的那一天,他低声对他说过,要护他一世周全。他垂首低眉,说:“我怕连累了你。”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怕连累的,倒是你,燕相在世的时候,对你有百般的期许,你要好好活着,守住你们燕家的门楣。如果有可能的话,多和你在连州的姐姐多联系,你姐姐虽然是个女流之辈,却有九曲心肠,她的话你要记在心上,将来若有变故,或许他们那边还能帮上你一把。”
“皇上处置了我们家,怎么可能放过我姐夫,只不过皇上一时不敢伤了元气,想着慢慢筹谋罢了,我贸然跟连州那边通信,怕给了皇上把柄,害了我姐姐一家人。”
明石怔怔看着他,又低下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竟然一败涂地到这个地步。你我要生在太平盛世,一生该是多么清白光明……”
他正说着,宫里头的人便来了,冬奴和明石跪下去,冬奴偷偷瞧了一眼,淡淡地问:“他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
“是宫里新得宠的陈公公,他是皇上的心腹,不要怠慢了他。”
冬奴趴在地上,听那陈公公在那里宣扬圣旨,他却一句话也听不见去,只紧紧握住了拳头,说:“他是什么东西,我今天跪了他,明日一定要让他跪回来!”
陈公公宣读完了圣旨,娘声娘气地说:“燕少爷,接旨谢恩吧?”
冬奴却趴在地上没有抬头,明石微微碰了他一下,说:“去接旨。”
“草民谢皇上恩典。”冬奴抬起头来,将那圣旨接在了手里头,可那个陈公公却直勾勾地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只是无声地笑,语气也有些轻佻,说:“奴才这是第一次见少爷,宫里头的人都说少爷好相貌,也圣上也时常夸赞,今儿见了,才算是开了眼界。”
冬奴恨不得当场就赏这个陈公公两个嘴巴子,握着圣旨没有说话,所幸那个陈公公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明石的身上,笑呵呵地说,“原来明大人也在。”
明石也不搭言,只看了冬奴一眼,冷声说:“陈公公位高权重,想必宫里头一刻也离不了,送陈公公。”
陈公公顿时语竭,旁边吊客云集,他登时红了脸,有些下不了台来,可是他再得势,到底是个阉人,只能在背地里使些绊子,如今大庭广众,明石的身份在那里摆着,他也不好得罪,只好讪讪笑了两声,说:“明大人也赶紧着吧,皇上可一时半会也离不了您,一直念着您呢。”
明石瞬间满脸通红,眼神狠毒无情,几乎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冬奴也傻在了当地,明石被困在宫里头,外头早就有了谣言,他不是没有听说过,只是不能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若论容貌身份,他或许在京城中的声名没有人比的上,可是如果论在天下百姓心中的地位,他却远远不及明石。明石除了出身容貌,才华更是为人称道,在旁人眼里,那是百年才出一回的光华人物。这样出众的一个人,旁人推崇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把他与娈宠这样的词联系到一块去呢?可是那陈公公的语气神态,却又明明白白告诉他,他如今历经了这么多的事,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子,事情到底是怎么样,他也看地出来。明石与他而言,不只是他的大哥哥,更是他自幼崇拜的对象,知道了这件事,他比谁都要震惊和难受,宾客当中有人怯怯私语,冬奴忽而发了怒,指着陈公公厉声唱道:“你是什么东西,在我母亲的葬仪上胡言乱语,你给我滚!”
“冬奴……”明石想要拦阻,可是冬奴已经气昏了头,也伤心过了头,他的心性本来就不可一世,又年轻没有分寸,几乎恨不得一剑杀了那个当众给他明大哥难看的人。陈公公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抿着唇半天说不出话来。冬奴走过去问:“我的话你没听见?”
“在燕少爷跟前,奴才确实不算什么东西。”陈公公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来,他躬身走到冬奴的跟前,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不过三年河东,三年河西,燕少爷可小心着,不要落在奴才的脚底下。”
他说罢微微一笑,随即收敛了神色,对着燕夫人的灵位深深拜了一拜,便领着宫里头的人走了。明石紧张地看着他走远,扭头对冬奴说:“他是宫里头的首领太监,伺候在皇上跟前的,你得罪了他,将来可能会有麻烦。”
冬奴已经红了眼眶,他扭过头来,看了明石一眼。明石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攒动着喉咙背过脸去:“我也是逼不得已,你若愿意的话,我以后解释给你听。”
“明大哥有什么好解释的,你跟着皇上没有错。”冬奴说着,便又回到了灵棚里继续跪着。明石跟过来,在他一旁跪下,怆然说:“皇上看中了我,我身为臣子,纵然不情愿,又能怎么样呢?我这一命不足为惜,可是我祖父祖母都已年迈,我不能连累了他们……”
这样的心境,冬奴也曾有过体会,他垂下头,眼眶就湿了。他并非不能理解明石的处境,只是觉得很伤心,他觉得明石的现在就是他的将来,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是另一个明石。
“而且我也想开了……我得皇上欢心,便可以得到权力,有了权力,我便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实现我心中的抱负。我虽然得了一己之辱,但我将来做一个好官,便能造福这天下的百姓,也算不违我年少的梦想……皇上喜爱男色,没有我,也会有别人,与其在他身边的都是像陈公公那样的人,图害黎民百姓,倒不如我在,以蝼蚁之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冬奴,你能明白我么?”
冬奴怔怔的,半天说不出话,然后他便哭了,握住了明石的手。
他也是懂的,这样的胸怀抱负,他燕来不会有,可是明石会,就这一点,也值得他一生敬重。
可他依然觉得那样伤心,原本他的明大哥,可以有那么灿烂清白的一生,却像他们燕家一样,顷刻都就变了天地,从仙境瑶台,直入人间炼狱。
第五十九章 小人暗算
鸾凤殿里没有一点声音,余皇后正斜卧在榻上给刘弗陵按摩太阳穴。乌发如云披散下来,衬之雪肤玉肌,那容貌身段,确实是美艳动人。那殿里却极静,甚至能听到更漏上传来滴滴答答的滴水声。香炉里的香烟飘飘渺渺,熏得刘弗陵昏昏欲睡。
余皇后半侍在他身上,柔声道,“皇上若是乏了,就在这歇一歇吧。”
刘弗陵喜爱男色,宫里头的妃嫔却一点不少,这是他身为皇帝的福利,也是他身为皇帝的义务。他闭着眼睛,梦呓一般说道:“朕也想,可惜还有很多折子没看呢。”他说着打了个哈欠道:“最近朝上的事扰得朕心烦。”
余皇后浅浅一笑,揉着他的肩头说:“皇上若不想往勤政殿去,臣妾就让陈公公把折子送到这来?”
刘弗陵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只道:“往左边一点……也好,让他把折子送过来吧。”
余皇后忙向女婢递了个眼色,那女婢躬身说:“回娘娘的话,陈公公一早就出去了,去燕府宣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