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打车到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医院的门诊虽然早已结束,但住院部连着急诊部,因此人不算少。
令前去看望老人家的何悠扬无比意外的是,他们竟然遇上了齐伟清。
齐临其实也没想到,他只知道齐伟清自齐老太太醒后一直呆在江州,这些日子都会来,可是一般是晚上,齐临总是挑上午或是下午三点之前来,以便和他错开时间。
具体来得多晚,齐临并不知道。
今天查询录取结果,来晚了一点,没想到父子俩冤家路窄撞上了。
他倒是无所谓,可以眼睛一闭当作没看见,可是何悠扬……
齐临担忧地偏头看了眼落在身后的人。
这是何悠扬第一次见到这个……让他找不到合适话语形容的男人。
他本该下意识地害怕,像是见到了终于浮出水面的骇人怪物那般,因为这个人虐杀动物、家暴、贩童,无所不用其极……似乎是无恶不作,若不是齐临未狠下心来、齐老太太需要儿子出钱照料,他现在不该仍逍遥法外。
何悠扬咽了咽口水,怔怔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然而,齐伟清既没有朝他亮出獠牙,也没有伸出利爪,他看见儿子带了个同龄人来,十分随和亲切地朝他笑了一下。
何悠扬诧异地愣住了。
要是何悠扬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只当他与校门口那些温和宽厚的父亲如出一辙。眼前的男人其貌不扬,大腹便便,一看就和齐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却胜在身上散发出一种路边随便找个人就能胡侃的气质,很是近人。
他那般笑脸盈盈地迎过来,何悠扬差点放下戒备之心,落入陷阱。
齐伟清:“临临来啦,这是你同学吧,是不是上次跟你一起填志愿的那个?”
“嗯。”齐临惜字如金,不太愿意他过多关注何悠扬,他往齐伟清身后看去,齐老太太虽然没睡,但眼皮耷拉着,一条细缝,没什么精神。
何悠扬紧了紧下颌,挤出一句不怎么真心实意的“叔叔好”,然而齐伟清并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一副对待“别人家的孩子”要格外热情的样子:“哎你好你好。”
他的热情顿时让何悠扬有些下不来台,只能讪讪地说:“我……我来看看奶奶。”
“好孩子,有心了。”齐伟清这个饭局人精下了桌,好像就不会察言观色了似的,他欣慰地笑了笑,眼下横肉都快堵住两只狭长的眼睛,“你们录取结果出来了没有啊?是不是要到下个月才出来?”
何悠扬心想,连这些事都不关注,果然平常对儿子是不太上心的:“出……”
“今天出来的,我俩一个学校,c大。”齐临打断他的话,语速飞快,给了齐伟清一个冷峻的面孔。
“真的?你们两个孩子都有出息,c大……c大好啊,名校!排名可前了。”齐伟清兴高采烈,觉得以后又有了实打实的吹牛资本,他对着何悠扬,“改天请你一起吃顿饭吧。”
“不用了,我们饿不死。”齐临不耐烦地说,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齐伟清手足无措地收了声,明明是在亲妈病房,齐临这脸一拉,让他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不过被儿子瞪,他一点脾气也没有,情愿当牛做马:“好好,不吃就不吃,那……我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们两个小孩子陪老人家吧。”
“有什么事再叫我,我先走了。”
齐临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点。
齐伟清又走到老太太床边,俯下一点身子:“妈,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您。临临和他同学来了,临临考上了c大,光宗耀祖的事儿!”
床缘的枯黄手指动了动。
齐伟清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病房里的何悠扬还是有点懵,直观来看,齐伟清不像是一个不关心儿子的人,嘘寒问暖应该也少不了,但是他的关心……就这么问完了?不再问问读的是什么专业吗,也太草率了吧。
粗制滥造的关怀。
很爱与人打交道的何悠扬一时半会儿也辨不清,齐伟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至少从他刚才那种唯儿子、老母亲至上的态度以及祥和的面目,人心隔肚皮,谁也看不出他会是那条黑色罪恶链的一环。
何悠扬:“那个……”
齐临等着他往下说。
“哦,没什么。”何悠扬觑了眼病床上的老人,有所顾忌地没问出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齐临用齐老太太听不见的声音说,“不敢相信是吗?我有时候也会恍惚。”
恍惚齐伟清到底为什么对他这么坏……又这么好。
是他独自一人的赎罪吗?还要拉着别人演这场烂剧。
齐临轻轻拉了拉何悠扬的衣角,带着他朝床边走去:“奶奶,我们来了,听得见吗?”
何悠扬心神方定,跟着他上前,一扫阴霾地说:“奶奶好。”
“同……同学……”齐老太太目光在何悠扬身上落了会儿,两瓣萎枯的嘴唇艰难地张合。
齐临拉着何悠扬在床边坐下,齐老太太听力一日比一日差,齐临不由得加大音量:“哎,是,来看看您。”
“好……好孩子,”老太太的普通话本就算不上字正腔圆,如今蜷缩于此,功能退化,语句更加含混不清,“一、一个大学……”
何悠扬见眼前的老人鬓边皆白,虚弱无力,心中酸楚不已,但没敢浮上眼眶,仍是笑着:“对,奶奶,我和齐临考上了一个大学。”
“好……好啊……”齐老太太缓缓拍了拍何悠扬的手背,觉得这个孩子笑得有股喜气,待人实诚,心中欢喜,重复了好几遍这个字,“好好……好……”
日后临临去外地上大学,两人能有个照应,她走了也安心。
粗砺的手掌带着些日薄西山的温热,不轻不重地覆上来,何悠扬的眼眶差点就扛不住地红了,他拼命忍着。第一次见老太太时,她不是这般气若游丝的。
这可是将齐临一手带大的人啊。
何悠扬十分想做些什么,可是无能为力,当一个人快要去的时候,旁人只能静静在旁边看着,说说温情话聊以慰藉。
齐老太太估计也是精力不济,多说几句话就有些喘:“我、我……死后……”
“奶奶,您不要胡说!”齐临难以置信地打断,老人家平常最忌讳说生死的,孙子说“热死了”“烦死了”都要呸呸呸去除晦气的。
老太太的手微微一动,示意他“不要紧的”:“临临,以后不要……总、总和爸爸吵架……”
齐临目光沉了沉,像是被老太太交代后事的口吻吓着了。
当一个奄奄一息之人开始说“以后”,那定是没有她的“以后”。
齐老太太蓄起最后一点力气,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碰了碰齐临的脸颊:“你不要……不要怪他,他……这些年……不容易。”
齐临黯然不语,心中空落落的,这种时候了还在给他说话。
与此同时,他对齐伟清的恨意快要冲破喉咙,为什么要这样辜负老太太!
再次抬眼时,齐临的视线已经模糊,喉咙发紧,轻得不能再轻地说:“好。”
病床下方,何悠扬偷偷握住了他的手,指腹来回摩挲。
“桌……桌上的香……换一换,”齐老太太得到承诺,眼睛睁开的缝越来越小,心安地笑了笑,呼吸渐微,“日历翻……一翻……”
齐临知道她今天说话说累了,要休息了,便给她掖了掖被子:“好,奶奶,睡会儿吧。”
几乎是话音刚落,齐老太太就沉沉睡去了。
夏日寂寥而短暂,大概是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虚岁七十三岁的齐老太太——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到底是没能捱过这一道坎,在五黄六月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终究没能看着孙子上大学、成家立业。
纵然齐临是一天天看着老人家虚弱下去的,如何悠扬所想,他的心里建设始终不会建成铜墙铁壁那般厚。
最初极致的悲痛过去,心中仍不免怅然,整个暑假都过得恍惚。
丧事由齐伟清操办,他们家亲戚不算多,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办得体面,墓地在市郊山清水秀的一隅,和齐临早已故去、只在墓碑的灰黑色照片上见过的爷爷挨着肩,也不算寂寞。
齐临凄入肝脾之时,仍是留了颗心眼冷着眼盯着,及至老太太的骨灰下葬,那个姓于的女人都没有出现,多半是和齐伟清掰了。
热孝之中,大概是他这些年与齐伟清最和气的时候,若能生财,他早已腰缠万贯。
即便如此,齐临也不愿意回有齐伟清的家。一有这个苗头,何父何母便强行把他接过来,反正客房是空着的,没人住还积灰。他们看着这个孩子一天天消瘦,心中皆不好受。
他们一不好受,气都出在了何悠扬身上,让他多陪陪啦、多安慰一下啦,带他出去遛狗散心啦,诸如此类。
何悠扬着实委屈,还用得着他们提醒吗。
其实他们都太过小心翼翼了,齐临早不会悲痛欲绝要死要活了,两次三番向许小舒表示了蹭吃蹭喝的抱歉和感谢,以及齐伟清在家住了一个星期便又“工作”去了,齐临不想再打扰下去。
不过这种时候都会被何悠扬大力反驳,何父何母据理力争,他只好腆着脸又住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