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知晓,总比日后知晓的要好。”商丽歌倒了杯酒,朝季洲举了举,“恭喜季大人,了却一桩心事。”
饮完又倒一杯:“也恭喜季芸妹妹,远离小人。”
季洲笑了笑,也倒了杯酒:“多谢。”
两人同时举杯,迎面一碰。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身后蓦然响起一道熟悉嗓音,似是刚从外头进来,还带着冬雪的凉。
商丽歌回眸,见是公子不知何时站在倒地的屏风之后,正是方才季洲所站的地方。他戴着紫玉狐狸的面具,面具下的黑眸有如万丈凌渊,深不见底。
他顿了顿,忽而勾唇:“打扰你们了?”
商丽歌起身,有些惊讶:“公子怎么来了?”
闻玉瞧她一眼,唇边的弧度更深些许,眼中却愈发无波无澜,静谧得如同一池死水,却又透着彻骨的寒。
“你们这儿的动静可不小,我还以为是谁胆大包天要砸了我这红楼,不想,是大理寺卿季大人。”
季洲顿了顿,道:“抱歉,砸坏的物什我一定如数赔偿。”
季洲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红楼主人,他瞧着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只垂手而立便如芝兰玉树,风华内敛气度不凡。季洲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下有些异样,竟不想示弱率先错开。
闻玉看着他道:“这幅屏风上的绣图是由三十位名家绣娘亲手所绣,做屏风的木材也是上好的紫檀木,价值八百两纹银。”
商丽歌微微蹙眉,八百两对于其他的高官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门庭清寂的季府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季洲应道:“应当的,只是我出门未带足银两,我先立下字据,过后让府中小厮如数奉上。”
“这倒不必。”闻玉道,“季大人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
“如此。”季洲拱手道,“今日多有叨扰,改日再向公子赔罪,季某告辞。”
季洲从商丽歌这侧的厢房拉门出去,回首见商丽歌一直垂眸而立,在那位公子面前,竟是异常安静乖巧,不由脚下一顿。
“今日是在下唐突,商姑娘也是受在下所托,我虽不知红楼规矩如何,但请公子不要太过苛责于她。”
季洲话音未落,商丽歌便觉周遭一冷,抬眸见公子微微眯了眯眼,凉凉一笑:“我的人,就不劳季大人费心了。”
季洲唇角微动,终是未再多言,转身离开。
闻玉跨过屏风,在商丽歌身前坐下,也倒了杯酒。
商丽歌微微一愣,在他举杯之前下意识伸手,盖住了杯口。
闻玉抬眸,目色幽深:“怎么,能同季大人把酒言欢,就不能同我喝一杯?”
商丽歌斟酌道:“公子酒量浅,还是少喝些吧。”
闻玉勾了勾唇,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蓦然起身,拉开商丽歌的手,却是举杯凑到她的唇边:“既不让我喝,不如你替我饮了这杯。”
商丽歌顿了顿,举杯一饮而尽。
闻玉执了酒壶,又将空杯蓄满,递到她跟前。
商丽歌:……
“我也想同你把酒言欢,但你既不许,便由我来言,你来喝。”闻玉垂眸,指腹在杯上轻轻摩挲,“还是说,你并不想与我同饮?”
虽还不知缘由,但商丽歌想,公子应是动了怒。
只这怒气不显,似是被他刻意压制,却又格外磨人。
“公子想浅酌,我自要奉陪。”
商丽歌再次举杯,一饮而尽。这一杯杯下肚,饶是她酒量不浅,此时也有些头晕耳热。
商丽歌又瞧了眼公子,他虽戴着半截面具,但周身气场明显,显见是仍未消气。
这般喝下去,何时是个头?只怕她醉死在这,公子也未必动下眉梢。
眼见公子又举杯递来,商丽歌眨了眨眼,一把扯住公子的袖口,如同那积了雪的红梅梢头,一点一点轻摇。
她细语轻喃,尾凋绵软,抬眸时水色盈盈:“公子,我怕是醉了。”
第三十三章 晋江独发
“公子,我怕是醉了。”
月白与荼色的袖摆交叠在一处,如同空气中相互勾缠的馨香与松香,似是难舍难分。
闻玉的目光在那上头顿了顿,微微扬眉:“可我怎么记得,你是千杯不醉?”
商丽歌:……
商丽歌咬了咬唇,大着胆子勾着公子的袖摆在指尖绕了一圈:“同旁人喝自是千杯不醉,可同公子喝怕是未饮便先要醉了。”
她勾着眼尾,眼波盈盈。明明是故作矫揉之态,由她做来却不叫人觉得反感,倒是能莫名勾起几分兴致。
闻玉意味不明地睨她一眼,却未如她所愿那般丢盔弃甲,只平静伸手扣在她指尖。温凉如玉的触感,这次倒没有一触即离,反而一点一点耐心专注地将袖口从她指间抽出。
商丽歌的神色微微一僵。
这寻常姑娘家软声侬语地撒娇,到了公子这儿,怎么就半点用处也没呢?
商丽歌暗暗叹气,正要撒开手,公子却又骤然一动,手肘似是无意间压上了她的袖摆,商丽歌抽了抽,竟是没有抽动。
抬眸望去,公子却是神色如常,另一手取了桌上散落的诗篇,一眼扫过。
蓦然嗤笑一声:“就这几句酸诗也值得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闻玉看向她的眼:“若不是眼睛瘸了,便是之前的诗文都白念了。”
商丽歌:……
她那般夸赞元和安的诗,不过是寻个借口接近的场面话,公子怎还这般较真起来。
商丽歌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自己的袖摆还被公子压在肘下,气势上便已短了一截。
商丽歌索性直起身,试图换个角度将袖摆抽出,公子的手肘却在这时骤然松开,她猝不及防一个趔趄,下一秒腰后又有一道力将她一托,原本往后的脚步蓦然前倾,商丽歌下意识伸手,却是撑在了公子臂弯。
闻玉呼吸一滞。
商丽歌也同样愣住,第一反应竟不是起身离开,而是觉得掌下的温度有几分灼烫,公子瞧着清瘦,不想这臂弯之间竟甚是有力。
商丽歌犹在出神,闻玉却是眸中微动,唇边勾出一抹戏谑:“站都站不稳,是真醉了?”
商丽歌似被烫到了一般,忙松开手站直,收敛了所有神色,恭谨如刚入小重山之时。
闻玉瞧着,不知怎的又生了些不虞。方才那两人举杯对饮的模样再次映入脑海,熟稔似相识多年的故友,可到他面前,不是装模作样就是刻意疏离。闻玉蹙眉,神色又沉冷几分。
“从今日起,你同我一道用膳。”闻玉忽而道,“我盯着些,也省的你贪杯无度。”
商丽歌微微一怔,她平日里用膳并不饮酒,且方才分明是公子叫她喝的,眼下怎又说是她贪杯无度?
然眼看公子神色又冷,商丽歌顿了顿,还是应下。
就在方才,商丽歌险些以为公子这般神色是因见着她与季大人在一处,甚至还喝那元和安的醋,然仔细想想,商丽歌又觉这等念头委实荒谬。
若当真如此,公子便不会让她去接近季洲。
从进入小重山的那刻起,商丽歌就清楚,她的存在绝不是替公子奉茶研墨那般简单,也许以前她还会以为公子是需要她探听消息,可如今她连宴饮都甚少参与,商丽歌便知道,她的用处远不止于此。
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商丽歌垂眸,掩下其中所有神色。她需要再加紧一些,只有脱离乐籍,她才有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离开红楼,离开……公子。
***
年后便是上元节。
今年的上元节正赶上兰嫔芳诞,圣上下旨大办,阖宫上下喜气洋洋,只除了韩贵妃的未央宫。
韩贵妃在宫里又砸了一套海棠春红的杯盏,第二日却还是得从库房里挑些东西,赏赐到芷兰宫。
本是后宫同乐的上元节,却只有兰嫔一人成了主角。这一场筵席韩贵妃味同嚼蜡,也没注意到她的女儿赵玥早早便离了席,换上了五福靛蓝的太监服,让宫女在她床上装睡,自己驾轻就熟地买通了宫门的侍卫,溜出了宫去。
在这一点上,她倒是似极了她那位太子哥哥,时不时便想出宫玩上一趟。澧都的上元灯会又尤为热闹,她肖想了许久,本想磨着母妃恩准她出宫,不巧撞上兰嫔芳诞,母妃心情不虞,更不会应允。
太子哥哥又一蹶不振,也无甚心思,关键时刻,还得靠她自己。
赵玥在宫中行六,韩贵妃多年得宠,她又是最小的公主,亦很得圣上宠爱,这才养出了她骄纵跋扈的性子。
她想出宫,便是非出不可,周围人拦不住,与其被公主厌恶责罚,倒不如替她出谋划策,这么些年,倒也不曾出过岔子。
这一回,依旧如往日一般,赵玥在马车中换下太监服,改穿了一身紫金元宝的立领男装,发髻高束。虽是如此,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她是女扮男装,偏生赵玥不知,还以为自己的换装天衣无缝。
街道之上车水马龙,赵玥竟也没立时上街,而是命人调转马车,往季府去。
今天这日子,季家的小姐定然会出门,听闻季洲很是看重他那个妹妹,说不定也会陪着一道。到时她暗中跟着,再适时制造回偶遇……
赵玥忍不住心头疾跳,想起去年的上元灯会。神色矜淡的男子长身玉立,替她拾起掉落的花灯,五官刚毅俊朗,举止有礼有节,只是一面之缘就叫她念念不忘。
她偷偷着人跟踪打听,才知那人竟是史上最年轻的大理寺卿,季洲。
此后,每每忆及上元灯节的偶遇,都让她双颊绯红,心跳难抑。
马车停在季府门前的街巷,然前去打听的宫人来回禀,却是道季家兄妹早在半个时辰前便出了门。
赵玥闻言面色一沉,愈发怨怪起芷兰宫中的那位。若不是她哄得父皇非要办什么生辰宴,平白耽误了她的时间,她又怎会与季洲错过!
也不知下次出宫,又是何时!
“殿下……可要回宫?”
赵玥气得咬牙切齿,冷冷望去一眼,宫人顿时噤声,不敢再多言半句。
既然出来了,又怎能这般回去?赵玥吩咐去最热闹的贵安坊,或许能像上回一般,在街上与人巧遇也不一定呢。
澧都最繁华热闹的坊间街巷,宝马香车坠钿铃铃,一路火树银花连星桥铁索,灯海鳌山绚丽夺目,叫人目不暇接。
赵玥的马车已在人流如织的贵安坊艰难绕行了两周,却依旧未遇上季洲,赵玥心下烦躁,连灯海都无心多看,直至燕尾街时,那座灯火通明的楼阁骤然映入眼帘,竟比二层高的宵灯鳌山还要璀璨,才叫赵玥多看了一眼。
“那是何处?”
宫人也是不知,倒是赶车的小太监道:“回殿下,那便是红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