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调转马头,朝隐蔽的唐军营帐而去,身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点焦黑的土地,但却并不十分明显。等到明天开春的时候,那里将会长出一片全新的草原,将前些日子的痕迹全部覆盖。
等到了唐军营帐里,薛讷很快便将太平请了过去,客客气气地问她为何要北上。
“我思念我的夫君,所以想要到他的身边去,这个理由合适么?”太平一面将马鞭缠绕在手指上,一面轻声笑道。她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遮掩住了目光。一般说来,这种神情多半代表她在说谎。
坐在主将位上的薛讷一噎,然后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太平停止了缠绕马鞭,抬眼望着薛讷,轻声笑道:“突厥人的计划,我已经同将军说了大半。未来三两个月里,想必也不会再生出什么大变化来。将军身为北上抗击突厥的主帅,心中理当清楚,突厥人一向喜欢在什么时节南下。”
“我正在向长安城请一份旨意。等那封旨意到来之后,将军便可立下不世的奇功。”
“我并非不信公主的本事。”薛讷扫了她一眼,皱眉问道,“只是我为何要相信公主?要知道,您的驸马薛绍,同样是一位将军。”而且眼下的地位与他不分伯仲。
如果真有这样绝妙的机会,太平公主完全可以送给她的驸马。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太平漫不经心地说道,“但是将军,我想请你记住一点,无论何时何地,你身上都背负着大唐数万将士的性命。有些责任,是断然容不得推诿塞责的。至于薛绍……将军,我知道薛氏诸房之间纠葛颇深,但是在这种事情上,还望将军深思熟虑才好。”
“纵使我做不到生杀予夺,但至少我说的话,在长安城中还有一些分量。”
薛讷推卸责任的事情始终是太平的一块心病。但眼下唐军当中能用的将军不多,她只能选择相信他,而且尽可能地推迟这一天的来临。最好是……让它永远都不要来临。
“我言尽于此,还望将军好自为之。”
太平神色平静地说完这番话,抓着马鞭走出营帐。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不远处的厮杀也已经接近了尾声。一位少年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按着胳膊上渗血的伤口,唤道:“公主。”
她脚步一停,认出那人是薛楚玉。
少年捂着伤口,一面嘶嘶地抽着凉气,一面对太平说道:“我听堂兄说,你是世上待他最好的女子。我信他的话。所以公主,你能不能……不要对我大哥耍心计?”
他见到太平沉默不言,声音微微低了一些:“我不信你会将本属于堂兄的荣耀拱手送给我大哥,打死我都不信。公主,堂兄说你是世上最最聪慧的女子,常人很难揣测到你的心意,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但是公主,不要对我大哥耍心计,好么?”
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些企盼。
太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你认为我会伤害薛讷将军?”
“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来。”少年摇摇头,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去,“父亲一去,我们的日子便难过了。但是我们又不像他们那样……嗯,虽然上个月薛相已经如期卸任,但是西房一脉,总归比南房要好上许多。而且堂兄说你聪明,那你肯定相当聪明。”
他说到后来,声音已经渐渐地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太平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才失笑道:“原来如此。”
她转过身去,望着遥远的北方和飘零的秋雨,轻声说道:“你说得不错,我不会将属于薛绍的东西拱手让人。但是薛郎,你懂得我要给薛绍什么么?”
少年愣了一下:“给他什么?”
太平回身望他,一字字地说道:“我会给他最好的。但是刚才我所允诺薛讷的,却并非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至少不是北境唐军中至高的荣耀。所以,你毋须担忧。”
她慢慢地说完这番话,又翻身上马,慢慢地策马离开。少年站在原地,有些苦恼地思索着,然后看着从营帐里走出来的薛讷,苦恼地叫了一声大哥。
薛讷拍拍薛楚玉的肩膀,道:“进帐罢。如果这位公主说的是真的,那么她决非是池中之物。食邑五千、封号镇国……我有预感,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她还会比现在更加强大,也更鬼神莫测。”
——真是一个厉害的公主。
——可惜她的驸马是薛绍。
薛讷带着薛楚玉走进帐中,一面给他上药,一面仔细翻阅着公主这半年来留下的资料,包括突厥和吐蕃两国的境况,他们的计划,还有一些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怪武器……
这回唐军的胜算,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都要大。
☆、第105章 月如钩
太平当晚便离开了原处,朝着更北面的荒漠进发。
这回从长安城里出来,她刻意轻简过随从,身边没带随侍的丫鬟仆役,仅有寥寥的几个亲兵。那时武后说起漠北艰险,硬是让薛绍带着右武卫北上,甚至还找借口撇开了右武卫大将军;今日看来,确实是高瞻远瞩得很。
她一路沿着苍茫的古道,来到了草原的最北边。薛绍早已经派出人来迎接,又特意在前边清理过道路,走得并不十分艰难,反倒有些观赏风光的味道。南面的战事早已经结束了,突厥人穿不过北境和陇右道的防线,但是也不愿意回到更北边去,就这样和唐军僵持着,直到冬日。
不得不说,突厥人的这些举动,给太平一行人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她从广袤的大草原一路走到漠北,花了整整一个秋天的时间。等到了那一处荒无人烟的境地,天空中早已经飘起了小雪,连带着湖面上也结起厚厚的一层冰。薛绍带人到百里外将她迎接过去,在一座破败的城池中燃起明火,然后点燃了狼烟。
狼烟飘飘袅袅,在湛蓝色的天空中显得分外扎眼。
她仰头望着升腾而起的狼烟,询问薛绍:“为何忽然要点狼烟?是宣战的前奏么?”
薛绍摇摇头,一面将她迎进室内,一面解释道:“这里地广人稀,而且天气寒冷,若是派人去传信,恐怕要耗费十余日的时间,才能将公主到来的消息传遍军中。我先时已经同他们约定好,狼烟一起,便是公主来到了。”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这里是一间稍微破败的府邸,看起来已经废弃了许多年,而且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了。但是因为此处地势险要,所以被薛绍临时用来充作公邸,在这里办理一些军务。她轻轻扯了扯薛绍的衣袖,指着门前那块歪歪扭扭的匾额问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匾额的漆已经剥落,字迹也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她努力地分辨许久,却依然认不清上面的文字。
薛绍顿了一顿,答道:“瀚海。”
他抬手拂落太平肩上的残雪,低声说道:“这里是大唐的瀚海都护府,但已经废弃许多年了。昔年草原各部落尊先帝为天可汗,先帝便顺势设了几个大都护府,但现在……”他重重地叹息一声,低沉地说道,“早已不复昔日荣光。”
太平转头问他:“我听说在大唐的最北面,有一处贝海儿湖,是真的么?”
“贝海儿湖是古肃慎语。”薛绍低下头,眼中带着几分无奈和温柔,“我们一般称它为瀚海,这也是瀚海都护府的由来。公主久居长安,对这些事情想必知之甚少。”
她低垂下头,轻声说道:“但是我在那些史书里,也很少能见到这片大湖的记载。”
薛绍一怔,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片疆域是大唐的最北面,也是一片人迹罕至的雪国,除了戍守的将士之外,其他人是不会注意到这片地方的。而且这些年瀚海都护府败落,单于大都护府形同虚设,十姓突厥接二连三地反叛,人们对这片土地的了解,便愈发地少了。
他弯下腰,将太平鬓边的碎发栊到耳后,轻声说道:“我们进去吧,外边风大。”
残败的木门发出吱呀声响,衬得外间寒风愈发地凛冽。两盆炭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将室内照得透亮,也多了一些融融的暖意。太平靠在薛绍身旁坐下,一面随意地拨弄着炭火,一面轻声问道:“你这回来到漠北,可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