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从凤凰谷回市区的车程,陆安迪既不流泪,也不说话。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家。”穆棱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整个晚上你都没吃到什么。”
他带她去了一家面馆。
已是深夜,这家开在音乐学院背后的面馆,显眼地挂着24小时营业的牌子,陆安迪不知道穆棱怎么会找得到这种地方。
餐牌上写着“失恋妹子半价”,“小情侣约会八折”,“分享你的故事,愿意陪老板聊天加送卤蛋”这种标语,穆棱替她点了餐,然后静静看着她。
“你告诉他了吗?”
陆安迪摇了摇头。
穆棱凝视着她:“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
其实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瞬间,洛伊也看到了他们。
那一瞬间的表情,有惊讶,有意外,还有一些更尖锐也更深沉的东西,那些......穆棱不想回应也不愿意多想。
但洛伊也在看着陆安迪,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带着一点错愕与稍瞬即逝的愤怒的眼神,凭男人的直觉,他觉得他绝不是对陆安迪毫无感觉。
也许,他也会心动呢?
这样倔强而又楚楚,柔弱而又带着泪痕的陆安迪,也会让他心生怜惜。
“他没有那么喜欢我。”陆安迪再次泪如雨下。
洛伊也许喜欢她,至少在某些方面,会比对其他女孩更多一点宽容,但那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爱与不爱,都无能为力。
何其聪明的女孩子!她不是不知道,而是太清楚,所以才忍得那么辛苦。
穆棱叹了一口气,无欲则刚,谁又能真正无欲则刚,何况是陆安迪这样未经爱情洗礼的女孩子。
遇上洛伊,对她来说真的太残忍。
面上来了,她低下头,眼泪就掉进面汤里。
这里的面很多,但穆棱替她点的是一碗鸡蛋面加豆浆,清淡而温暖,葱花和着泪水略带咸味,她觉得很好,也许这就是生活本身的味道。
无论她愿不愿意面对,这才是生活的真实。
“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穆棱看着她豆子般的眼泪,心中也是百味交陈,“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子,也不一定跟他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他的表妹程思嘉,也曾经是这么亲昵地叫过“洛伊哥哥”的。
洛伊并不是没有对女孩子亲近过,他要对你好的时候,一个温柔的笑容就可以让冰山化开,没有哪个女孩子抵挡得了,但失去的代价,也很惨重。
他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
那雪地上的鲜血,失去生气的脸庞,他直到今天也忘不了,而且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如果真的就这样结束,对陆安迪来说也不一定是幸运还是不幸。
陆安迪默默吃完这碗面,眼泪也已经流得差不多,她抬起头,妆已经有些乱,发丝也乱了,但依然不掩一种少女的清丽。
她今晚的妆真的很好,纯朴与孤寂,柔弱与清丽,还有那种山野林泉般的高洁,都与她浑然一体。
穆棱柔声说:“如果你觉得太辛苦,我可以给你放个假,休息一下。”
“穆先生,谢谢你,我不需要休息。”陆安迪明白穆棱对她的关心,“其实我难过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看见一个女孩子和他在一起,而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又清楚地明白了一次,我们真的不是在同一个世界。”
她相信穆棱能够明白。
她低头摘下颈上的翡翠项链,小心地把它放进那个小巧精致又古色古香的木盒里,“抱歉,这是洛总监的,我要还回去,不能不小心些。”
形象师说过,这条项链是洛伊自己的,还特地提醒过她。
穆棱看了一眼盒子,其实对于珠宝鉴赏这种事情,他比那个形象师更有眼光,他不但知道这条翡翠项链价值不菲,还知道这个看起来像黑檀的木盒,用的其实是一种更古老的沉香木,这种木材,绝对不是市面上花钱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
这个盒子本身,也至少有超过百年的历史。
而在那精巧繁复的双层雕饰中,他还看到了一个篆体的“洛”字。
没有谁会把一件带着家族标记的首饰随便给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洛伊也不会。
穆棱突然觉得,他可能需要重新估量陆安迪在洛伊心中的位置。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带你来这个地方。”
周围有许多情侣或脉脉相视,或窃窃私语,而她还穿着宴会的露肩晚礼服,披着穆棱给她穿上的大衣。
这个面馆特别的地方,还在于大厅里有一架很显眼的三角钢琴,有人已经坐到了钢琴边上。
“这个面馆,其实是我朋友开的,就是准备开始弹琴的那一位。来之前,我就告诉他我要带一位失恋的朋友来这里,请他一定要弹上几曲能安慰人的,你可以听一听。”
琴声如流水,陆安迪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坐在这最普通不过的面馆中,也只觉月色流泻,带着一种让人深陷其中又惘然忘我的婉转与哀愁。
“我在香港的演奏会上认识他,他有着一双钢琴家梦寐以求的手,极出色的天赋,是世界上可以轻松单手弹奏八度滑音的几个人之一。”
“但他的梦想,却是在他毕业的学校边上开一家这样的面馆,通宵营业,接待那些不忍分离的情侣,或者深夜无处可去的失意人。”
“他的老家在成都,最拿手的是鸡蛋面配豆浆,所以刚刚你吃的这碗面,就是用那双弹琴的手做出来的。”
陆安迪看着抬头对她报以微笑的长发青年,不知该作何感想。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每个人可能有不同的环境、天赋与选择,但至少有许多时刻,我们并不是在不同的世界。”
谦逊是一种美德,自卑是最深刻的自我伤害,而感情的开始,往往是上帝手中的骰子。
“穆先生,你怎么看待感情?”
“感情和理想都一样。”穆棱思考了这个问题,才回答她,“我希望能够无论得失,都不忘初心。”
这不是鸡汤,他正在以身践行。
所以陆安迪懂了。
像林家栋、穆棱,都是爱得从容伟大的人,这样对比,自己这种自我折磨的煎熬真的不算什么。
她看着琴键上那双跳跃的手,忽然问,“洛总监弹得怎么样?”
九间堂别墅里的那一架钢琴,就在看得见枫红与梧桐的窗边,在夜色中有黑暗而静谧质感,只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坐在那里过。
“很好。”穆棱眼中也仿佛染上夜色的深远,回忆使他略带伤感,“但他真正弹得好的,不是你听到的那些。”
他们一起住在苏黎世的时候,洛伊也不经常弹琴,但他弹的时候,几乎都是在弹给他听。
而他最喜欢的那首,叫《秋月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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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伊坐在那幅落满阳光的270°景观硕大玻璃窗前,脸上却像笼罩整个陆家嘴的雾霾一样暗晦不明。
“让我猜猜你此刻的心情。”raymond靠到他对面的桌子边上,好整以暇,“安氏小公主居然是你青梅竹马的小迷妹,安世镇很难不注意到你,真是意外之喜!你对世嘉广场的胜算更高了,应该值得高兴。”
那个长着小公主脸庞的女孩,叫安以彤。
“但穆棱回归穆家,甘愿作为穆正雄的一颗棋子对付你,你绝对不可能开心!……不过,如果知道他这么做可能只是为了卓霖玲,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很多?”
洛伊挑起眉毛,这个信息,实在太重要。
“卓霖铃在香港的时候,穆正青就跟她一次,跟着她就和穆棱分了手。”raymond摊手说,“我终于调到一个隐蔽的监控,请口语专家解读过他们的对话内容,应该不会错。”
洛伊不禁皱眉,穆家居然干涉过卓霖铃的事?
那么穆棱为何会在穆正青来访后突然回香港去见穆家大佬,也可以猜个大概了。
他确实意外,但也不是太过意外,对比他的冷漠,穆棱一直就像个情圣。
“至于陆安迪,真是被保护得太好,现在你连单独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未必有。”raymond带着感叹移了移位置,“你要不要做点什么?”
凤凰谷晚宴之后,穆棱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洛伊一切调用陆安迪的要求,他实在很想知道,洛大少的心里到底怎么想。
洛伊的眼神冷了一下,抖落冰稍般的睫毛,冷冷说,“我为什么要做?”就算费过时间和心力,他也没有理由因为一个实习生就和穆棱大动干戈。
他当初接纳她,不就是因为穆棱吗?
raymond却不这么想,耸了耸肩:“你确定?”
洛伊别过脸,不想再讨论这无关大局意义的问题。
他一向拿得起就放得下。
虽然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想到穆棱扶着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一起转身离去的情景,就会觉得像窗外的阳光一样刺眼。
他确实觉得很不舒服,但他觉得不是因为那个人是陆安迪,而是因为那个人是穆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