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眶传来温热,渐渐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挣扎着让意识跳脱出深渊,等来赵克一句淡淡的解释,“我杀了水贼首领。姜经历,我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水贼。
他笑了。
他这辈子做的最大的错事,不是救了赵克。
而是他本该十恶不赦,却偏偏有了良心。
这笑意才刚刚显露,吴大志就再没了动静。
赵克深吸一口气,看向面若寒霜的沈清容,“姜经历是个明事理的人。”
“你杀了云书。”
“今日我除掉了江南最大的祸患......”
“你杀了云书!”
“......”
赵克的目光一点点凝在他脸上,“姜经历,这江南是谁在做主,是谁能让你保全声誉,你心里应当有数。”
“我他妈不在乎!”
沈清容咬牙切齿地迸出这句话,眼里闪着星火,“她为了我命都可以不要,我为她身败名裂又如何?!赵克,我不是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更不是冠冕堂皇的怂货!”
“那还真是可惜了。”
赵克幽幽地叹了口气,复而扬起声,“姜经历与友人串通水贼,意在扰乱江南秩序,若非我今日及时赶到,他们就计谋得逞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卫兵们反应了片刻,才明白赵克这番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再反应片刻,悟了眼下情况——
不管是谁串通水贼,事情已经摆在这里了,必须有个人当替罪羊。
今日赵巡抚和姜经历之间,只能活一个。
活着的人可以大肆宣扬今日发生的一切,死了的人,就会被踩入泥潭遭人唾骂。
赵克是他们的上司,是朝中三品大官。
而姜容不过是个七品经历,还是那素来不受宠的四殿下的手下。
这几乎是个毋庸置疑的单选题。
赵克见卫兵们朝沈清容攻去,终于露出了笑。
沈清容势力不如他,来江南的时日也不如他。他掌握了绝对优势,杀沈清容,简直易如反掌。
在他眼里,负隅顽抗的沈清容,简直就像是关在牢笼里的囚兽,有再多的计策,不都被他破解了吗?
赵克仰天长笑。
“姜经历你要明白,单凭意气是做不好事情的,你还要有脑子。我都给你机会了,你还不肯答应,这不是傻吗?”
“混账。”
沈清容奋力抵抗,碍不住身旁的卫兵一个个叛变。他眼眶通红,看向赵克时,满目都是血色。
赵克得意地同他对视,如同猫看着到手的耗子。
挣扎吧,越挣扎他越快乐。
他连最相信自己的人都杀了,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呢?
再将以往的过错踢到别人身上,他就成了毫无污点的平贼英雄。单单一想,都觉得......
他还没想完,右胸陡然传来刺痛,逼得他将思绪咽回了腹中。
赵克低下头,瞧见了刺穿右胸的剑尖。
剑尖极细,不像是寻常男子会用的佩剑,正淋漓滴着血。
滚烫的血在地上溅开血花,他望着血珠跌落,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是谁杀了他?
吴大志?
还是说姜容有后手?
正震惊着,身后传来了一句话。
不是水贼,不是卫兵,而是一句声音清冷、严肃至极的女声——
“江南巡抚勾结水贼,意图栽赃祸害朝中官员,其罪当诛——识相的就给我放下武器,滚回军营认罚!”
第52章 .黄雀在后姜经历他茶饭不思
是黎云书。
她这一剑避开要害,显然是刻意留他性命。赵克因她抽出长剑踉跄一步,震惊侧首,“你......没死?”
“赵巡抚还是对水贼太信任。”她淡道,“我若死了,谁来终结这场好戏?”
赵克懵了片刻,鼓足最后的力气,朝呆住的卫兵们咆哮:“愣着干什么!他们势单力薄,还不快——”
“够了!”
另一阵呵斥声从林中传出。
浓雾中走出一袭素白身影,赵克捂住胸口,抬眼望去,视线凝固在男子冰寒阴沉的脸上。
他怔了许久,才含泪低下头,痛苦地低笑两声。
败了。
彻底的败了。
须臾之后,有人认出了来人的身份,“太......太子殿下?”
原本剑拔弩张的卫兵们霎时变色,哗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太子扫了赵克一眼,“把他带走。”
赵克已经无力反抗了。
他如行尸走肉般由人拖走,同太子擦肩而过时,忽然泪如雨下。
原来这步棋一开始就是错的。
效忠他的人死于他之手,他死于自己效忠的朝廷之手,他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
黎云书静默地看着众人收拾残局。
幸而她当年巡视的地方是无稷村,幸而她查阅记录后,忽然醒悟,这不应该是两人相会的地方。
无稷村的性质太过矛盾,虽是处在水贼与官兵势力交界,但自她将周遭清扫之后,官兵的力量要更大一筹。
赵克定不会希望此举被旁人发现。无稷村附近不光有他的人,还有四殿下的人,地点选在此处,赴约风险太大了。
何况,一大群水贼来到了堂堂巡抚的地盘上,晃悠悠好半天,又完完整整地被放还回去,傻子也能看出里面有蹊跷。
所以赵克肯定会顾虑。
偏巧那日,赵夫人的表现告诉黎云书,赵克不仅答应了,还对此有极大的把握。
她依着这些细节,推断出了一件事——
赵克定会与吴大志相见,但那个地方,并不是无稷村。
亦即,他们手中的信,是假的。
黎云书猜测吴大志是想拿无稷村做文章。
而太子早就记挂江南地区的情况,为了彻底查清,几日前就微服来了扬州。沈家被害时,他曾向圣上请求放黎云书一条生路,故而对她有几分印象;等她中了解元之后,又添了几分好感。知晓她素来正直,又知晓她在为赵克当幕僚,太子一到扬州便找了她。
她一人敌不过水贼,便向太子请了兵。她率人当诱饵,水贼当螳螂,而真正的黄雀,是太子。
今日她在衣衫中穿了层薄藤甲,又弄上了假血,制造出自己已死的假象。因她的事先联络,那潜伏在吴大志身边的细作暗中替她打掩护,又装得逼真,果真骗过了他们。
毕竟唯有她死,赵克和吴大志才能放下戒备,才能走上她和太子布设好的道路。
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官兵完完全全将水贼控制住。
太子看向黎云书时,眼神满是赞赏,“幸而当年孤向父皇请求留你一命,江南平定,黎解元当有大功。”
她正欲道声“不敢”,却见一人毫不客气地把太子推向一边,摁住她的双肩,面色复杂地立在她身前。
是沈清容。
这举动未免有些不合礼法,太子与诸人愕然地立在旁边,眉峰皱起。黎云书飞快地扫了眼太子,生怕他降罪给沈清容,低声道:“快松手,给太子赔句不是。”
可他不仅没松手,反将指尖力度加大了几分。
而后他哂笑一声,“太子殿下既然舟车劳顿亲临扬州了,何苦为难我们演这出戏?”
他语气中带着挑衅,连个正眼都没有施舍给太子。黎云书不知这人今天是怎么了,赶紧对太子道:“姜经历年少轻狂,难免恃才放旷,还请太子殿下切莫放在心上。”
复又警告般瞧了沈清容一眼。
她没说话,可那眼神扫过去时,沈清容的手还是抖了抖。
他眼底又涌出诸多看不透的情绪,沉甸甸的缀在眼角,宛若有乌云堆积。等她示意第三次时,沈清容终于自嘲般一笑,“恃才放旷?”
“只是没想到有人比我更过分。”
他抛下这句话,又挑眉瞧了太子一眼,一言不发地带人离开。
黎云书手中泛起冷汗。
她生怕太子对他刨根问底,将沈清容的底细挖出来,硬着头皮解释,“......他大概,也是对太子您的到来,太过震惊。”
幸而太子深吸了几口气后,摆手道:“黎姑娘不必自责,孤能体会姜经历的心情。”
“倘若孤得知王妃与旁人谋定大局,却瞒着孤还装死,还将孤当作着棋局中的棋子......”
“孤大抵不会像姜经历这般,只逞一时口舌之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