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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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前,顾清影就已在九星阁订下了这个小厢房。
元夕佳节,该团圆的人都还团圆,唯有浪子还不归家。
寻常时候的浪子让人羡慕,佳节时的浪子却不会羡慕别人。
唯有这种一家人自个儿打理的酒楼,才会在节庆时也营业,他们会把客人的菜上齐,然后自家人也去吃团圆饭,留下几个家远不得归的小厮在外头伺候着。
而客人呢,客人也是家远不得归之人。
浪子的寂寞是给别人看的,他们自己不会觉得寂寞。
顾清影当然不是一个浪子,她只是想让苏棠也热闹热闹,听闻九星阁的小宴做得好,便早早订上了位置。
除夕之夜她在屋里给苏棠包饺子,往几个里头塞了铜钱,苏棠抱着手炉眼巴巴地望着,看那饺子白白润润,像一个个小元宝,正觉得好玩开心,却不小心打翻了一罐面粉。
她看着那粉末撒落,脸上的笑容立刻消散无踪。
顾清影暗叫一声不好,第一时间把人箍进怀里,揉着她头顶,止住她呜呜咽咽的惊恐哭声。
顾清影太害怕,怕她会想起来——
顾清影知道自己也有卑鄙的时候,她希望苏棠别记得自己把她扔进火坑里,也别记得沈良轩干的恶毒事情……全都忘了也好。
就算哄她十次只能成两三次,哄她吃饭要半个多时辰……
也比她记起来要好。
所以顾清影没再让她吃药,只用着平常的安神药材混着枣泥做成一颗颗小丸,甜丝丝的,每天哄她吃上几颗。
除夕夜的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苏棠并不知道今天有什么意义,她还是更喜欢抱着软绵绵的被子窝在床上,听顾清影给她哼小曲儿。
她忽回到了孩子心性,看顾清影吃饺子吃得那么开心就也忍不住伸手去拿,被烫得哼唧一声,顾清影就轻轻抓过她指尖去吹。
苏棠却突然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
她低着头,把右手藏在身后,委屈又忐忑,顾清影想把她手臂拉回来,她就用力扭着,站起身跑回床上去。
顾清影细想一阵,就跑去翻首饰盒。
那是王了然留下的赔礼,金玉齐全。
她翻出一个一寸多宽的银手钏,上头只缀了几多梅花,略有点单调,却也雅致。
她到床边去扯被子,露出苏棠通红的小脸。
“怎么了?”顾清影不去看她背在身后的手,“觉得不好看吗?”
她拿出手钏,笑着说:“没关系,戴上这个就看不见了。”
苏棠好奇地盯着那抹银光,它在眼前晃,伸手就能抓住。
最后顾清影把它扣在苏棠手腕上,哄人下床继续吃饺子。
苏棠喜滋滋盯着手腕,一时也顾不上饺子了。
顾清影知道自己的手艺不算很好,所以想在元宵之夜带她来这个远近有名的九星阁。
那日她给苏棠喂了点安神汤,确定人熟睡,就到了酒楼大堂。
掌柜的翻着册子,告诉她幸亏还有一间小厢房没被人订走,顾清影便大喜过望。
她换掉了常穿的道袍,长发垂在肩头,短衣的领子上是一串海棠花,外头罩着一件月白短袄,浅绿的裙色透着春意。她笑起来时也让掌柜的看愣,然而腰间的长剑又显示她可不是寻常闺阁家的女儿,还是别去招惹为妙。
掌柜的盯着剑,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姑娘知道此楼名字的来由吗?”
他含笑一指,顾清影便顺着看到他身后挂着一副字,笔锋端正,又略有柔情,好像一眼就能感觉到是写给心爱之人的。
上头写着一首诗——
公孙佳人唐梦远,缥缈长去意难寻。
若添重曲动金风,铿锵陆离落九星。
蛾眉银光山河默,广袖花影四海倾。
回身凌波瑶池上,又转盈踏昆仑云。
眸沁春江七分丽,剑透寒山三尺冰。
皓腕承雪花飞袖,轻步生莲月染襟。
煞退烈烈灼灯影,斩尽霞霞燃锦衣。
收剑摧得佳梦醒,莞尔翩然消迤逦。(2)
掌柜的说:“这诗其实没什么出彩,据说是个男人喝醉了写的。”
“我祖父盘下这家店之前,它本是个青楼,有个叫陆离的姑娘善舞剑,有个金风的书生喜欢看她舞剑,还给她写了这首诗。他资质平平貌不惊人,文采也非卓绝,域主大人常年尚武,他就想弃文从武,得了身家再回来娶陆离姑娘。”
顾清影追问:“后来呢?”
掌柜的道:“陆离姑娘也喜欢金风公子,也等着他回来,但是他没有。有人捎信儿回来,说金公子死了,陆离便从楼顶跳了下去殉情。”
“祖父没嫌弃这里死过人,琦州的人都没嫌弃,只可怜他们有缘无分。那句——铿锵陆离落九星,陆离一词本是长剑之貌,金公子想嵌姑娘的名儿进去,可人真的落下去了,祖父盘下这里时,就直接给改名叫九星阁。”
他轻叹一声,转而赔笑,“嗨,我就是话多,看到您佩剑,又不像本地人,便想给您说说这典故。”
顾清影回之一笑,“掌柜的热情,多谢您相告。”
她不禁去想,那个能凌波瑶池,飞踏昆仑的美人会是什么样子。她想起了**,**也很会舞剑,顾清影是看过的。兰灵含着女儿娇羞带她去看,她看到娇柔的男子也能把剑舞得那么潇洒,又看到师姐眼中那么含情,当即就想成全他们。
她苦笑一下,摇摇头,决定不再去想。
九星阁的菜色真的好极了,酥肉香喷喷的,暖锅咕嘟嘟地冒着泡泡,坛子肉酱香浓浓,切成薄片的羊肉在锅里一涮,蘸上辣辣的酱汁儿,把苏棠辣得直吸气,却也不肯放下筷子。
顾清影看得到窗外的灯影,满街都是,她甚至听得到行人的欢笑声。
人人都拿着花灯,穿梭街巷,舞动一夜明光。
让苏棠吃东西原来也不是那么困难,多半是顾清影的手艺太普通了。
她嘴里包得满满,两个腮帮子鼓起来,像只小松鼠。
顾清影道:“回去了还要煮元宵呢,吃这么多可就吃不下了。”
苏棠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肉都咽下去,一双桃花眼里带了不解,像在问她——
元宵是什么?
顾清影伸手比划着说:“是甜甜的,白白的,圆圆的小团子,里头是芝麻馅儿,很好吃,很甜的。”
苏棠向往地笑起来,好像巴不得现在就回去吃元宵。
可是她又舍不得面前的锅子、酥肉、香鸭、卤羊舌、酱煮辣丁、水煮江团……
她愁眉苦脸地望着顾清影,后者只好道:“嗯,全都是你的,都可以吃,我们先吃这些,元宵也给你。”
苏棠听得懂,所以很高兴,可是就算这么高兴,她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一个清晰的字。
顾清影难过地想——是不是苏棠以前说了很多话她都不信,所以现在苏棠再也不愿意跟她说话了。
她眼眶一湿,却有双筷子进入了视线。
苏棠夹着一块蘸满了酱香的薄薄肉片,伸长了手臂想放进她碗里。
顾清影连忙把碗凑过去,苏棠才松了筷,收了手,却不立刻埋头吃,而是期待地看着她。
于是她一口把肉吃下去,作出很陶醉很欢喜的样子,“真好吃,谢谢你呀。”
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这样,她一直喜欢端庄一点,矜持一点,修道之人,怎么能贪求口腹之欲。
但是她怕苏棠哭,怕苏棠难过,而且苏棠不说话,她没办法知道苏棠想什么要什么,果然像王了然所说,日子还长,还很不容易。
顾清影握紧掌心,指甲陷得发疼。
而苏棠得意扭扭脑袋,又乐呵呵地吃起来。
等到她终于吃不下,顾清影给她系上披风,荼白底,海棠花,袄裙是浅紫色。
顾清影牵着她出门下楼,楼下坐满了人,顿时有十几双眼睛都往楼梯上看,看那拢着披风的小姑娘如此纤弱漂亮,更奇的是那只仙鹤,浮云入眉梢,红顶点眉心,谁也看不出那里本有一道旧痕。
苏棠敏感又多疑,当即就被吓得不敢迈步子,简直想转身跑回那个小厢房。
她拉着顾清影的袖摆,几乎快哭出来,忽然脚下一轻,道人的衣袖遮住她视线,凌凌几步,穿花过柳一般,抱着人来到了街口。
苏棠落地后呆呆地环顾四周,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出来了,顿时觉得眼前这人真厉害。
她不想在人这么多的地方呆着,只拉着顾清影袖口,想回去吃元宵,顾清影却揉揉她头顶,语中含了哀求之意——
“我们看了烟火再回去好不好?”
苏棠轻轻哼了一声,似表示疑问。她发丝被风一吹,调皮地卷上头顶,她便抬手去摘,顾清影帮她理好,又道:“烟火……很漂亮……希望你……”
身边人来人往,灯影流转,有人好奇地打量两个佳人,笑说这姊妹俩好生养眼。
然而顾清影话还没说完,身后便嘭得炸响,在她听来是震耳欲聋。
她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身边的孩子欢跃而过,喜滋滋喊道——
“看烟火啦!”
苏棠一抬头,眼睛里映入星河烟花璀璨。
顾清影手指一凉,身形僵硬之时,苏棠已惊喜一呼,兴冲冲地朝前跑去。那烟花绚烂,缤纷五彩,像在夜幕上绽开无数花朵,她激动极了,想跑到夜幕那头去摸一摸它们,它们好像很近,就在对面,可是怎么跑也追不上。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顾清影就害怕得动不了。
她很快转身去追,想知道那夜烟火升空之时苏棠去了哪里。
那时她一睁眼,纵是万紫千红,人间也都寂寥下去。
苏棠就在前面,三步之远,却似乎也是追不上。
如今的她跑不快,且已经被人群挡住,推搡拥挤之间,她的惊喜之意已经没了,只害怕茫然,幸好顾清影真的已经追上了她。
短短几步,顾清影被吓得手心汗湿,她抓住苏棠手臂,苏棠浑身一激灵,转头看到是她,便大松一口气,欢欢喜喜地踮着脚,指着天空给她看。
顾清影的手缓缓下落,握住了她掌心。
不是冰凉的,很温暖的。
她刚刚吃饱喝足,精神这么好,没有蛊虫在心脉里叫嚣,也没有溜走,就好好地在顾清影身边。
一侧目,就能看到她眼里的万紫千红。
可是她的手中松松的,没有力道,就算顾清影紧紧抓着,或许已经抓疼了她,她也没有回应。
她望着烟花惊叹,呼出几个气声,桃花眼里好亮,比烟花更好看。
顾清影眼睛也不敢眨,她怕一眨眼,这个人就没有了——
天地广阔,再也找不到。
她保持着侧头的姿势,苏棠却根本不看她,只被漫天烟火把魂都勾走了。
河水映照,波澜被烟花染透,长桥上人声鼎沸。
“苏……”
顾清影忍不住出声——
“苏棠……”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烟花炸响和人群喧闹中,苏棠没有听见。
顾清影的眉头逐渐皱起来,眼睛微微眯着,似想把人看得更清楚,结果只看到了一片朦胧。
千家万户都美满的元夕,她站在绚烂烟花下,牵着这个姑娘,却哭了出来。
直到烟花没了,人群也开始散去,苏棠意犹未尽地撇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很生气,很想再看几眼。
顾清影脸上的眼泪都干了,只有眼眶还红着,苏棠气得原地跺脚,下意识想甩手,嘟囔抱怨——
但她一抬臂,手却还被握在顾清影掌中,掌心相贴。
她轻轻一挣,顾清影居然握得更紧。
她终于略带不满地转头去看顾清影,嗯哼着要她松手。
人群已经散去,只有她们还站在桥边,有行人远远看到,又好奇地猜测她们在做什么。
顾清影死活不愿放手,开口声音弱弱的——
“抓紧我,好不好?”
苏棠懵懂地皱眉,顾清影五指轻颤,她哽咽片刻,哑声又说一遍。
“你抓紧我,好不好?”
她握着她的手,抬起来,五指轻收轻松,哭腔已经压不住:“就像我这样,抓紧,好不好?”
苏棠丝毫不知顾清影心头像被刀绞着一样疼,只歪着头理解了半天,还没有动作。
顾清影怕自己吓着她了,又想想,没有必要非逼她抓紧——
恐怕这就是报应一般的活该。
她失落地低下头,长睫一落,滴下一滴泪。
她感觉到苏棠五指在挣,就绝望般地松了掌心。
然而一息之短后,苏棠的手不但还没有缩回去,反而小小幅度地动了动,又稍稍转了点方向——
最后她张开五指,扣在了顾清影指间。
天上的烟火已经没了。
顾清影的心底却又炸开了一朵缤纷。
她惊喜抬头,却没有在苏棠眼中看到自己期待的温情。
苏姑娘只是听懂了她的话,照着做而已——
无关悲喜,无关风月,无情,也无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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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宋,朱淑真,《元夕》
注2:没有出处,没找到合适的写舞剑的诗词,但是有以前自己写的,凑合用下。
陆离:除光彩绚丽之外,也有长剑之貌的意思——屈原《离骚》: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铗:剑)
以及“若添重(chong)曲动金风”念zhong就不乖了哈,意思是再来一曲。
公孙佳人指公孙大娘,唐代的绝世佳人,擅长剑舞。